很明顯,葉鋒父母看不上,還表面客套都懶得。
葉母的眼神,好像費霓不是來見家長,而是上趕著送禮求人辦事的,偏偏禮微薄,連看都不懶得看一眼。
沒個百八十人上趕著來葉家送禮,養不出這種葉鋒母親這種不屑一顧的高傲態度。
葉鋒的母親雖然在醫院工作,但不是業務崗,所以對費霓的傲慢,也不是醫生對病人的,而是負責資源調配的后勤領導對結的人的,甚至不需要說一個字,只需要用一個眼神就能表示對對方的不屑。
費霓并不覺得自己如何高攀了葉鋒,和葉鋒所差不過一紙文憑,如果能高考,絕不會考不到,即使沒文憑,也能自食其力,上穿的里吃的都是自己一點點掙來的。但當談婚論嫁兩個人的條件放在天平上稱量時,對方家長明顯覺得不夠分量。
葉鋒突然向費霓提議:“你上次不是說你用鋼琴也可以彈《沙家浜》嗎?這兒正好有鋼琴,能不能讓我飽飽耳福?”上次看完《沙家浜》響樂,費霓說鋼琴也能彈。
費霓馬上接收到了葉鋒的意思,他想讓自己在他母親面前一手,以此證明他找的朋友,不是他母親想的那樣上不得臺面,雖然只是個中學生,是一個普通的車間工,但會彈琴,還會邊彈邊唱《沙家浜》的選段。
費霓還是在學校里學會的彈琴,曲子都是用方穆揚姥姥捐的那架鋼琴練的,中午,別人休息,去練琴,偶爾也可以彈一些不太進步的曲子。那時候想著,等工作了,有了自己房子,一定要買架鋼琴放在家里。那時候鋼琴對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一天只有五分錢的零花錢,而一架鋼琴便宜的也要幾百塊,而且家太小了,本放不下一架鋼琴。工作后,手里有了能支配的錢,信托商店的舊琴幾十塊就能買到,比一輛新自行車還要便宜得多,終于買得起,但還是沒地方。
于是只能去信托商店彈琴,彈的都是很進步的曲子。信托商店的員工拿固定工資,客人買不買都不影響他們的工資,加上鋼琴是大件,無法在天化日下被走,所以他們對于來看琴的客人盯得并不很勤。費霓利用了這點,以看琴之名行練琴之實,由于彈的曲子很進步,別人不耐煩也拿買辦法。自從上個月被認出后,就不再去了。
費霓并不想彈《沙家浜》,尤其不想通過彈琴證明配得上葉鋒。難道不會就該理所應當地冷落。
費霓笑笑:“我現在不想彈。”
看到了葉鋒眼里一閃而過的失,因為這失對他也有些失。
葉鋒的母親把費霓的“不想彈”理解“不會彈”,大概在學校里上過幾節音樂課,就當優點炫耀了。
“平時經常在家練琴?”
費霓知道是明知自己家里沒琴故意讓難堪,但還是坦誠答道:“我家沒琴。”
的眼神和語氣沒有一點兒不好意思。
葉鋒母親不再看報紙,上的話也變得多起來:“琴要一個星期不彈就手生了,這琴原先要給葉鋒的姐姐做陪嫁,但說回家來也要彈琴,所以我們只能留著。葉鋒姐姐結婚,葉鋒出了不力,電唱機電視機收音機的票都是他包辦的。”
費霓開始覺得葉母后一句話突兀,但馬上理解了潛臺詞:葉家嫁兒妝奩厚,不僅要陪嫁鋼琴,還要送電唱機電視機收音機,不像別人家嫁兒,都指著男方出錢。
陳阿姨從廚房出來,葉母對說:“糖醋魚先不要做,那是瀅瀅的拿手好菜,等會兒來了要一手。”
葉鋒問:“怎麼來了?”
“我一直把瀅瀅當親兒待,這就是自己的家,什麼時候不能來?我倒是希能一直住在咱們家。”
費霓終于明白為什麼葉家明明不歡迎,保姆卻一大早就在廚房忙活兒,原來是為別的客人。這個瀅瀅的孩子應該是他們中意的兒媳。
葉鋒此時也無法忍他母親的態度,但他不想和母親直接沖突,便對費霓說:“去我房間看看有沒有你想看的書。”
他知道費霓了委屈,但臉上并沒有委屈的神,仍是很和的一張臉。這和是一種不聲的傲慢,和這種不聲一比,他母親直接表現出的傲慢明顯落了下乘。當初打他的也是這和,當他得知費霓在禮帽廠工作時甚至有些意外,到家時就更加意外。家太窄了,甚至沒有他的臥室大,但他為了費霓,一而再,再而三地忍這狹窄和仄。
電話鈴響,聽葉母的口氣,是瀅瀅的孩兒打來的。
葉母在電話里說,特意留了荔枝,等瀅瀅過來吃。
費霓來了半天,也沒見荔枝的影子。記得自己第一次吃荔枝,還是方穆揚拿給的,他說他們家人沒人吃荔枝,再放下去就壞了。班里好多人都吃到了方穆揚送的荔枝,是其中一個。
“不了,這個點兒我也該走了。”人家不歡迎自己,費霓也懶得再留。
“不是說好在這兒吃飯嗎?等吃完飯,你想去哪兒,我陪你一起去。”
“我回家吃。”
葉鋒還要再挽留,他母親開了口:“既然人家有事,就不要勉強了。”
葉母此時臉上終于有了點兒笑容,指了指費霓提來的點心和茶葉說:“這個你還是帶回去給你父母吃吧。”
費霓也沒推辭,直接拎起了點心匣子和茶葉罐,轉轉到一半,費霓突然說:“茶杯里的茶我沒喝,您直接倒了,不用特意消毒了。”
剛才阿姨倒茶,葉鋒和他母親都是白瓷,特意給費霓用了玻璃杯。
費霓走得毫不留,葉鋒追了出去。他拉住費霓的胳膊,用半是挽留半是請求的語氣說:“回去吧,就當給我一個面子。”
他的爸媽可沒給一點兒面子,但費霓不想破這件事,仍是笑著:“我還是喜歡吃自己家里的飯。我要是用了你家的碗筷,你媽媽還得特意消毒,那多麻煩。”
“杯子是陳阿姨隨手拿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沒什麼,講求衛生也沒什麼不好,畢竟也不知道我有什麼傳染病。只是沒必要做得這麼明顯,生怕我不知道。”
葉鋒明知他母親是故意的,仍堅持說這是一個誤會。他不希費霓和母親鬧得太僵,畢竟將來結了婚,還要一起住。如果他結婚后堅持搬出去組織小家庭,單位也會給他一間房,但是他在家里房子完全夠住的況下,還和別人去爭有限的房子,對他的名聲不利。何況家里的條件比外面好太多。
費霓不想再和他爭,聲音里掩飾不住的厭倦:“對,你媽不是故意的,你回去吃飯吧。”
“不是說好了一起吃嗎?去吃西餐吧,我請你。”
葉鋒沒和家人打招呼,就跟著費霓下了樓。
見葉鋒真要和自己一起走,費霓的語氣和緩了些:“你回去吧,我今天不想在外面吃。”
“你去哪兒,我跟你一起去。”
“葉鋒,我覺得我們都應該重新考慮一下。”
“我沒什麼可考慮的。我媽的態度不代表我的態度,以后和你結婚的是我,不是我父母。你因為他們否定我,是不是對我很不公平?”
葉鋒長了一張適合做丈夫的臉,好看得很可靠。他在無線電工業局做科長,在這個電視機電唱機收音機都要憑票買的時代,多的是人求他辦事,但他臉上沒有一盛氣凌人的勁兒。費霓覺得他和他的爸媽還是不一樣的,決定再給他一個機會。
費霓最終還是和葉鋒一起吃的飯,在和方穆揚第一次去的那家館子。
費霓看了好幾秒,才確定離兩桌的年輕男人是方穆揚。
很清楚他長什麼樣,想不通的是他怎麼又來這兒了。坐他對面的是一個穿藍便服的男人,頭上的白發表明他至五十歲以上。
方穆揚也看見了費霓,兩人對視了幾秒,是費霓先避開的。
對面男人問他:“看見人了?”
對面男人姓傅,是出版社的負責人,也是方穆揚媽媽的老同學,出版社下面有一個工農兵創作培訓班,市面上有影響的連環畫大都出自這個培訓班。
“一個朋友。”
方穆揚來服務生,為費霓這桌加了一個油烤魚一個罐燜牛還有兩盤冰淇淋。
他對服務員說:“加的這些記我的賬上。”
傅社長問他:“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現在未必想理我。”
傅社長不由得對這位方世侄不由多了一分佩服,這十年是人非,只有方穆揚,貧下中農教育了這麼多年,仍是浪公子哥兒的做派,今天手里有兩個鋼镚兒,絕不留到明天。人家不想理他,也要特意給人加菜去招惹人家。
他很想和方穆揚談談他的母親,當年他和他的母親是大學同學,請他到西餐廳里吃東西,那家餐館比這里的菜品要地道得多。往事有太多避諱的地方,許多不適合在公開場合講,于是只能挑挑揀揀。
多年來的沉浮養了傅社長私下說話絕不讓第三人聽見的習慣,他的聲音準確送到了方穆揚的耳朵里,第三人卻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
“你爸媽當初嫌家里知識分子太多,就想讓你初中畢業后去當工人。你如果能進工廠也算實現了他們的愿。”
傅社長說的都是真的,但他沒點明的是,方穆揚現在到培訓班,只能是知青的份,隨時可能回到鄉下。如果先去工廠當工人,再調到培訓班畫連環畫,就是另一番形。
“培訓班不能給你提供宿舍,你看能不能讓知青辦幫你和房管局反映一下,讓他們把你家原來的房子劃一間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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