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娘初來乍到,認不得侯府的路,全憑金盞出言指點,往左就往左,向右就向右,不知走過了幾甬道幾條迴廊,終於來到了正院。
這院落極寬闊軒昂,正面五間正房,兩邊游廊連著廂房若干,院子裏一眼去總有七八個小丫頭,掃地的,澆花的,喂鳥的,還有拿抹布廊柱子的,各司其職。一個量高些年紀看著也大些的丫頭立在臺階上,穿著素綾襖,外罩青緞比甲,袖著手看小丫頭們幹活。
霜娘和金盞進得門來,一眼看見,忙下了臺階快步過來,先蹲給霜娘行了個禮:「給六請安。」
霜娘手扶起來,金盞從旁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姐姐,金櫻。」
霜娘微訝,細細一看金櫻,果然見與金盞有三四分相似,只是五的廓更分明些,一眼看去比金盞更為亮眼。
金櫻向妹妹道:「你如今跟了,自己獨當一面了,可要用心伺候,不要像還在這院裏時,整日傻吃傻玩,沒個心思。」
霜娘更驚訝了,想想又覺得在理之中——禿禿一個人進來,婆婆從自己邊撥個人給再正常沒有了,只是來的時間短,還沒有來得及過問邊的人事而已。除了金盞之外,還有三個大丫頭,不知道又都是些什麼來歷。
金盞吐吐舌頭,挽了姐姐的臂彎:「哪裏要姐姐多說,我都知道的。太太今兒怎麼樣?可好些能下床了?」
「看著神比先健旺了些,只是子還是虛,大夫還臥床靜養。」金櫻說完,向霜娘笑道,「請等一等,大和三比早來一步,正在裏頭伺候太太吃藥,我進去通傳一聲。」
霜娘微笑點頭:「有勞姐姐。」
金櫻返進去,霜娘便向金盞問道:「你原是太太院裏的——」
「哎呦,六弟妹來這麼早?」
這斜里冒出來的聲音有些尖細,每個字都似比常人的高個兩度,人聽了不很舒服。
「是四。」一聽這有特的聲音金盞就知道來人是誰了,快速小聲提醒。
霜娘轉,只見院門一行三人正款款走進來,後面兩個明顯是丫頭,最前面的是個年約二十齣頭的婦,穿著薑黃妝花褙子,藕百褶,五艷麗,臉型略有些方正。
霜娘福見禮:「四嫂。」
四快走兩步,將一把攙住:「快別多禮,」跟著就握了的手上下打量,「是個人兒呢,唉,只是命不好,六弟偏偏去了,撇下你一個,下半輩子可怎麼熬哪。」
這也太——快人快語了吧?霜娘眨著眼,不知怎麼回,只好說:「四嫂不必替我擔心,我跟著太太過就是了。」
「話是這麼說,太太自然是好的,可要管著那麼大一個府里,總有一時看顧不到你的地方。你是不曉得,這府里有些下人最是攀高踩低,燒那熱灶兒,像你我這等沒基的,都放不進他們的眼裏,莫說指他們的伺候了,不倒過來絆你兩跤都算好的了。」
轉眼間被歸為同類的霜娘更無語了,因不知這位四嫂平素的,鬧不明白是天生的自來有口無心說話,還是真的想拉做個同盟,只好邊聽邊微笑點頭。
四談正好,還要再說,院門又來了一行人,走在最前的是個中年男子,穿一五福捧壽紋大襟袍,面目削瘦威嚴。側跟著個婦,看不太出年紀,單看外貌,潔緻,相貌明麗人,同小姑娘似乎沒有什麼差別,但不知為什麼,略一細看,就會覺得這其實是個有些年紀的婦人了。
四忙住了口,福見禮:「給侯爺請安。」
不用金盞提醒,霜娘跟著下拜。
永寧侯周進「嗯」了一聲,沒有停步,直接向正房走去,那婦一起跟了進去,隨同的其他丫頭則都留在了院子裏。
霜娘不解,小聲問金盞:「那是誰?」
沒有描述,但金盞很知道問的是誰,以同樣小的音量回答道:「蘇姨娘。」
霜娘更不解了,今天是作為新媳婦進門要向長輩敬茶的日子,通常闔家大小能出面的主子都會出面,但,這應該不包括姨娘吧?
未及再問,金櫻從屋裏出來了,碎步下了臺階過來道:「四也來了,太太剛吃好了葯,請們都進去罷。」
**
正房裏間。
侯夫人安氏半靠在床頭,膝上搭著錦被,背後靠著個石青金紋大引枕,面蠟黃虛弱,額頭微微有些汗跡,是個顯而易見的病人形容。
窗下設了一張羅漢榻,周侯爺坐在東邊,蘇姨娘站在他後。
梅氏同另一個霜娘未曾見過的婦人立在床邊,度其位次,應當是三了。
梅氏向霜娘道:「六弟妹,太太的子實在不能支撐,大夫再三說了要臥床靜養,因此不能去正堂全禮了,委屈你些,就在此間可好?」
霜娘忙道:「太太的子要,我在哪裏敬茶都無礙的。」
梅氏即命丫頭上茶,地上設了錦墊,霜娘舉了茶盅先敬周侯爺,得了個紅包,次敬安氏,得了一整套首飾。再下來該是平輩間的見禮了,卻聽周侯爺道:「也敬一敬你姨娘。」
霜娘僵在了原地,下意識去看梅氏。
梅氏眉頭蹙,若是正常況下,這杯茶無論如何也不會如了蘇姨娘的願,但安氏重病在床,梅氏恐怕鬧起來更添了安氏的病,便向霜娘微微點了點頭,讓早些把流程過完,好送蘇姨娘走人。
霜娘捧茶過去,蘇姨娘卻不接,往地上的錦墊看了一眼,挑了角笑道:「新既然不是誠心想要敬我,還是算了罷,我也不敢委屈了新人。」
「……」這臉趕上家的胡姨娘大了。
霜娘一聲不吭,轉就將茶盅放回丫頭捧著的茶盤上了。
蘇姨娘不由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我份低微,怨不得新瞧不起我,我原不該來自討沒趣。」
霜娘心頭一陣煩惡,緒一向舒緩,不大容易氣的,但這個蘇姨娘的蹦躂勁實在和胡姨娘一樣一樣,進侯府來守寡就算有一千個不好,對來說總還有一樣是好的,那就是擺了胡姨娘,誰知道人生難料,這裏竟還有一個使勁要頭上的父妾?
霜娘垂著眼道:「我有心要敬,姨娘不喝,我也沒法。」
蘇姨娘不知強了脾氣,只以為裝傻,道:「侯爺說的明明白白,你敬侯爺和太太是怎樣?敬我又是怎樣?不要怨我說話白,就是丫頭們日常給我端茶倒水也沒有腰桿子那麼直的呢。」
「姨娘的意思是,您這個封號也同侯爺和侯夫人的一樣,是由朝廷敕封的?」霜娘不準備忍了,到哪都在小妾手下討生活,心再寬大也沒法想開了。
蘇姨娘本要欺新人面薄,所以一句句遞上來,沒提防竟敢回打臉,大怒道:「你倒會使大帽子扣人,不過想喝你一杯茶,倒好似我犯了天條了,把朝廷都搬出來了!」
「是我的不是。」霜娘應了一句,轉手把茶盅又拿回來,遞向蘇姨娘,「請姨娘喝茶呀。」
霜娘說話時低眉順眼,然後腰卻比先還要得筆直。
這舉止落在蘇姨娘眼裏就是明晃晃的挑釁,氣得手一推,霜娘一晃,茶盅里的水灑了大半出來,幸而茶水溫熱,並不燙人。
「夠了。」
半倚著的侯夫人安氏終於開口:「攆出去。」
梅氏即刻揚聲:「來人,拖蘇姨娘出去!」
簾櫳掀開,兩個材壯的中年僕婦進來,一人拉住蘇姨娘一條手臂,拖著就走,蘇姨娘極力掙扎,但那點力氣本抗衡不了,又喊「侯爺」,周侯爺微抬起,但最終言又止,還是眼睜睜看著蘇姨娘被拖了出去。
霜娘目瞪口呆——這個蘇姨娘膽氣這麼足,侯夫人娶嫡親兒媳婦敢來摻一腳,還當著侯夫人的面霜娘下跪敬茶,霜娘以為一定是個寵到天上去,連侯夫人都不得不忍讓的寵妾了,誰知侯夫人說一聲就直接拖出去了,這個蘇姨娘原來只是單純的臉大?
「這又是何必,」周侯爺嘆了口氣,這才開口說話,「蘇娘是個可憐人,一輩子沒個兒子,不過是想喝一杯媳婦茶罷了,你就全了這個念想又能有多大妨礙。」
安氏冷冷一笑,聲音虛微地道:「侯爺很不必來和我扯這些,我明白得很,你們無非是看我沒了一個兒子,所以趕著來踩我罷了。」
周侯爺皺了眉:「你是病糊塗了,說的是什麼話。小六也是我的兒子,他沒了我心裏能好?你怎麼總是把人想的這樣惡毒。」
安氏道:「是啊,侯爺心裏也不好,所以等不及地帶著人來辱他的孀了。」
周侯爺惱怒地站起來:「你——算了,你病著,我不和你計較。」
說罷拂袖而去。
因見識了夫妻拌,霜娘略有點尷尬,但看別人都是面如常,似乎司空見慣。梅氏見安氏半合著眼,呼吸微促,便了三上前一起重新服侍安氏躺下,放下半邊帳子,轉示意眾人一起出去,只留下一個大丫頭在床邊腳踏上守著。
霜娘進門的敬茶儀式,就這樣一言難盡地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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