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念間,晴日半出,暖雲初生,靈堂的沉寂漸漸被來客打破。誦經聲,唱喏聲,肩接踵地迎來送往,闔家遞嬗忙碌起來。
賓客弔唁后,男分開,挪至靈堂兩面的耳房歇息。男客是兩宅里的男人坐陪;眷則由琴太太同了疾的母親並兩位招呼。
琴太太先到了,客還零星。不急著進耳房,由個老媽媽攙扶著,進靈堂來。底下丫頭忙搬來杌凳擱在火盆前,先著燒了回紙。
月貞跪在旁邊,挪轉膝蓋請安。琴太太噙著點淚花,低手拈帕蘸蘸滿面的淚漬,「吃過早飯沒有?」
「趕著到靈前來,還沒吃過。」
琴太太些微板住臉,「這些老媽媽婆子們,鬼摧的似的。急什麼,卯時到這裏來就是了,怎麼早飯也不你先吃?還捱不捱得住?」
月貞點頭回,「捱得住。」
琴太太朝廳外一眼,「這會在做法事,你暫且離不得。再捱一陣,一會晌午回房去吃好的,啊。」
說著跟前服侍的馮媽傳話給廚房,刺參鮑肚,總之不能虧待月貞。
天花墜的好東西,月貞聽得兩眼發昏,哈喇子險些淌出來,趁跪著,便磕頭謝過。
琴太太又再囑咐兩句,給馮媽攙起來,往旁邊耳房招呼客。退到門外,回看月貞,跪向靈前,又哭起來,肩頭一聳一聳的,眼淚落不完,哀慟得時宜事宜。
那馮媽低聲向琴太太笑道:「咱們這新大真是的,哪裏來的這些眼淚?」
「管哪裏來的。」琴太太微笑著睇住月貞的背影,「曉得裝樣子就好,難得是裝得像。不跟現在的年輕姑娘,心裏想什麼都掛在臉上,白人看笑話。」
其實月貞也是年輕姑娘,不過二十歲。但跟十四.五的滴滴的千金小姐比,年紀算很大了。
但琴太太喜歡這樣小門戶的姑娘。門當戶對的媳婦,娘家勢力也大,輕易做不到的主,人家有靠山。月貞好,娘家不可靠,落到手上來,往後就只能聽的。
馮媽忙點頭說是。
背後忽然來客,吆喝了一聲:「哎唷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大公子怎的好端端的就沒了?太太請節哀!」
琴太太一回的功夫,臉上已重掛悲愁,「就前頭親那天,吃多了酒,迷迷糊糊地在桌子角上。真是天要煞我,我從此不知怎麼活!」
廊底下走來兩個錦緞素裹的夫人,疾步來拉的手,安來安去,總是那些話。
月貞跪在廳里側耳聽覷,一行人轟轟烈烈地進了耳房去了。漸漸又添了新靜,兩邊耳房裏都像是開了牌局,唰啦啦,唰啦啦……翻了一局又一局。
笑語寒暄,熱鬧非凡,喪禮了個沸反盈天的集會。月貞錯得簡直不知作何緒,該悲還是該喜?還是接著悲吧,總不會給人挑出什麼錯。
慢慢將眼睛哭腫了,有婆子攙起來,悄麼說:「去吃午飯吧,今日可以歇著了,明早再到靈堂來。」
眾僧也收了神通,由了疾領著,到預備好的廳上用飯。這是規矩,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誤法師吃飯,因為他們了十誡,是不吃晚飯的。一日統共兩頓飯,給耽擱了那還了得?
月貞不曉得廟裏的規矩,把跪麻的膝蓋了,趁碾上去,追上了疾,「鶴年,我不認得回房的路,你引我一程好不好?」
一班和尚隨之止步,紛紛合十行禮喊「菩薩」。
月貞敷衍地回了個禮,扇扇袖,兩隻又紅又腫的眼睛只顧水汪汪地將了疾著,「珠嫂子又給派到廚房去幫忙去了,沒跟著我來。」
那兩籠噠噠粘簇的睫呼扇呼扇地眨著,人不忍心拒絕。
出家人最是與人方便,了疾隨手住個小廝引眾僧去飯廳,將手裏的木魚給個和尚,「你們先去用飯,不必等我。」
那僧立掌應了聲「是」,帶著眾人隨小廝去。
一班人走遠了,在那的曲折花磚路上。和尚們青灰的袍子曳擺著,一個個黑影排列著,像一繩上牽著的犯人在苦行。
了疾領著月貞朝另一條路上去。仍舊是他在前頭走,月貞捉在後頭小跑著跟。日影正中,呼哧呼哧地著氣,臉上卻帶著笑。
無端端的,說:「你們家的親友好多,虧得辦喪事,不我到跟前認人,否則這個那個的,把人腦子也繞暈了。」
了疾回首瞥一眼。早曬出了一額細汗,浸得皮泛著,眼圈還是紅紅的,瞳孔給一上午的眼淚洗得澄明清亮。
了疾一貫不多話,卻忽然答非所問,輕聲勸,「大嫂,你也該把這宅子裏的路記一記。從此這是你的家了,哪有家門也不認得的?」
其實月貞認得路,不過是尋個借口。但這話還是猶如一記榔捶往腦子裏敲了下。來了這裏幾日便了幾日,大家不得空過問,也自慌自了幾日,沒有空閑想後事。
原來在這糟糟發昏的功夫,命運就一錘定音了——死了丈夫,那個「發脹的饃饃」沒來得及為打算以後,像個沒吃飽飯的人,娘家回不去,還得在這條路上獨個朝前走。
娘家一直沒來人,才辦過喜事的人家不能來弔唁,怕彼此衝撞。也不得回門,統統給喪事絆住了腳。
是一個人卷在這紅白漩渦里,倏然到些孤獨惶然。朝前追兩步,將了疾背上的袈裟揪住一點,「你是常在那邊宅子裏住,還是常在廟裏住?」
了疾朝背後抬了下手,把袈裟一彈,將的手振下去,「出家之人,自然是離家而居。大嫂怎的問這個?」
月貞又要抬手去扯他的袈裟,又想起自己如今是個正兒八經的寡婦了。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了疾雖然是個和尚,可也是個男人。
路上來來往往的家丁僕婦,恐怕惹人非議。把手收回去,握在袖裏,在他後頭輕輕嘆息,「我在這裏,除了太太,就只與你多算是個人。我想你在家多住些時日,我好放心些。」
了疾回首瞥一眼,轉了回去,「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親朋師友,夫妻兄弟,都有散場的一天。」
說得月貞悲從中來,四下里看看,已走進匝濃蔭來,周遭沒了人。
鬼鬼祟祟地壯了壯膽,又掣住他的裳一點,「昨日太太還講,你母親記掛你,你就不常回家來陪陪?廟裏有什麼好的,吃的白菜豆腐,睡的炕薄褥,哪裏比家裏?」
了疾向背後抬手,再度將的手彈下去,「紅塵癡纏,六不凈,還如何修行?」
他手裏的菩提珠子打得月貞手背一痛,卻不死心,再去揪住他一點袈裟。
然而又沒話好講了。他們不過說過幾句話,論親戚,這頭還有親兄弟妯娌,比他更近,求不著他。
片刻的寂靜里,濃蔭里的蟬聲一浪一浪地翻湧出來,得天昏地暗。
了疾卻不再彈的手了,回睇一眼,有些語重心長,「大嫂,天道機緣,即來則安。你不要怕。」
月貞被說中了心事,反倒不好意思地鬆了手,在後頭亦步亦趨,逞強裝樣子,「嗨,我倒不怕別的,誰還欺負我不?只是這家裏我誰也不認得,前些日子只在房裏不見人,還不覺得。今天到這裏來,猛地一看你們家好多親戚,非富即貴的。我一個窮丫頭,怕往後與他們說不到一去,丟你們的臉面。」
了疾放緩了腳步,一顆一顆地撥著菩提珠,「阡陌萬千,並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一條路。你過你的,他們過他們的。」
月貞上前走在他邊,重拾了一點信心,「你們這些做和尚的總把事說得簡單。」
「簡單點好。」
月貞斜上去睇他一眼,太刺眼得,襯得他的側臉溫和而肅穆。但他的溫和淡得彷彿沒有熱度的,隔著敬而遠之的距離。
了疾將送到月亮門外便駐足。門有幾間空屋子,原本是用來招待逢年過節來的客的。因為大爺死在屋子裏,月貞暫且搬到這裏來。
按琴太太的意思,等忙過後事,將那屋子重新裝潢過,再月貞搬回去住。
月亮門裏頭靜悄悄的,蟬嘶鳥啼,珠嫂子還在廚房幫忙沒回來。月貞捉上了兩個石蹬,回首招呼,「你要不進屋吃杯茶?」
了疾立掌在門下,朝有禮地微笑,「多謝大嫂,我不進去了。大嫂回去洗把臉歇一會,好用午飯。」
話音甫落,月貞肚子裏咕嚕咕嚕了兩聲,臊得紅了臉,低頭把那不爭氣的肚皮一,「我其實不怎麼,我一向抗的。大概是哭得太久的緣故。可見哭喪也是個力氣活。」
正說話,卻聽窸窸窣窣的,有兩個丫頭擔著一個五層大食盒過來,喊了聲「鶴二爺」,又對月貞福行禮,說是給送午飯來。
月貞忙道謝,著門讓一讓,聽見了疾清潤的嗓音喊:「大嫂,快進去吃飯吧。」
月貞得很了,不再與之糾纏,「耽誤你吃飯了。」
他裏說不妨礙,然而終歸是耽誤了。大富人家,哪裏會缺一頓齋飯吃。可他們出家人不非時食。
因為送月貞,了疾錯過午飯,便了這一天。夜裏回到那邊府里去,掌上燈,手攝心念做晚課,反省這一天的修行——
大上是沒有什麼有損心德之事。除了做法事時開了個小差,單獨為月貞誦禱了一段經文。
他閉著眼想,不妨事,出家人憐憫眾生,月貞也不過是眾生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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