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清淺,星斗斑斕,月亮發散著銀灰的,與白絹燈籠散出的冷一片。
為治喪答謝鄉親,李家還在主街搭了個戲檯子,請了一班崑山腔小戲在那裡唱。廂坊不大,在老宅子里也似有縷縷的蘇笛腔調,隨風堂。
二老太爺坐不住了,要回家歇息。霜太太晁老管家知會了琴太太一聲,兩個領著兒子將幾位尊長送出宅去。
霜太太不死心,仍想勸勸了疾,拉著他歸到自己房,打發了丫頭婆子,一搦腰扭在他榻上淌眼抹淚。
了疾吹了燈籠,跟到對過坐著,卻不說話。霜太太哭一陣,覺得無趣,便搵幹了眼淚,把二老爺搬出來,「你父親剛來信,一是問喪事,二就是問你的事。你父親跟我的意思是一樣的,也要你還俗歸家。你不聽我的話,難道連他的話也不聽?」
月霜染在了疾的眼,顯得態度漠然,「我早已出家,母親不該再為我的事掛心。」
霜太太接而道:「你父親信上說得明明白白,要你回家來,認真讀兩年書,跟著科考。到京里去,在他跟前,也謀個當。我知道你不做生意,難道做還不合你的意?」
聽聲音又要哭起來。
「母親。」了疾嘆著喊了聲,頓了頓,又說:「母親,我出家修行,並不單是為我,您是清楚的。」
說得霜太太臉微變,一滴淚珠掛腮上,像銀釭上凝固的蠟珠。把淚漬慢條條地蘸干,聲音漸漸委頓下去,「我知道你是為我,是我帶累的你。」
卻在一個轉瞬間,底氣又提上來,「你不知道,你父親在京的那個四姨娘生了個兒子,這話我連你大哥都沒說,只告訴你。正月里的事,你父親還這頭預備著,說等明年那孩子足歲,要帶回來拜見祖宗。」
了疾額心暗結,有些不耐煩,「回來就回來吧,您是正頭太太,他們妨礙不了您什麼。」
話雖如此,可正頭太太又如何,的丈夫還是給人瓜分了,連個骨頭也沒給留下,只留給無盡的空虛和家業。這是前車之鑒。
家業如今也未必能全盤保住,霜太太心裡如臨大敵。急道:「你說得簡單,本來好好的,隨他在北京如何,留下這些東西,終歸都是你和你大哥的。現在好了,又生個討債鬼出來,還得來分你們一杯羹!」
了疾淡泊地撥持珠,「我是出家人,錢財不過外,母親不必替我捨不得。」
慪得霜太太一口氣提上來,又是瀾瀾眼淚,「你這話是人說的麼?是人說的麼?!我是為誰,還不是為你們!我花得了幾個錢?」
的確花不了幾個錢,再奢靡也是有數的。可自己的東西,再不稀罕,要拱手讓人,怎麼也捨不得。
撲在炕桌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單為這事實在犯不著,一把年紀的人了,就為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
不過是逮著一個哭的由頭,知道了疾理解的苦。緇宣雖然也是的兒子,但他終歸是男人,在男人的陣營里。了疾則有不同,他是塵外人,不在任何一個陣營。
了疾卻也無可奈何,只等哭得舒心了些,還是了心腸,微笑著問:「那你們商議著給貞大嫂子過繼子嗣的事,又是為誰呢?」
霜太太把哭的帕子折一折,說得想當然,「自然是為好,一個寡婦家,無兒無的,百年之後如何?總不能靠你霖二哥兒子,侄子哪有兒子靠得住?」
「你們要真是為好,就送回家去。和大哥雖然行了禮,到底沒有夫妻之實,何必將套死在李家。」
聞言,霜太太顧不上眼淚了,圓的臉一,拉出個富貴繁榮的笑臉,「干我什麼事?是你姨媽的意思,我不過幫著說兩句話。你姨媽才捨不得放,要留做個活字招牌。」
「什麼招牌?」
霜太太避而不答,神兮兮地笑著。余淚給蠟炬熏幹了,又出那雙有些弱與哀怨的眼,「況且就是放了回去,家裡肯要?原本就是八字不好砸在手裡的。好容易嫁到我們這宗人家,哥哥嫂嫂想好還想不及呢。退一萬步講,就是接回去,又嫁誰呢?就是不嫌二嫁,誰又嫌自己命長?新婚之夜,還沒挨著,就把丈夫剋死了。」
了疾只得默默立起來。
霜太太見他要走,忙一把拽住,「方才說的事,你仔細想想。就是你不爭不搶,也當是為了娘。你父親早把我忘了,你要是丟下這些家私不要,豈不是白分給人?我怎的咽得下這口氣!」
那氣在腹十幾年,早釀了怨念。把兩隻眼睛向上可憐兮兮地扇著,裡頭關著魂。
然而了疾還是佛心不,漠然出手走了。的漫長枯寂的夜又來了,無聲地將人分。
夜是不同的,屋裡孤燈難明,屋外卻是一圓月,地上清輝亮堂堂的,連燈籠也不必點。霜太太怨歸怨,還是心疼兒子,了疾提了個食盒回去。
了疾待要尋個下人給他吃,一路沒撞見人,走回院里來,恰聽見窸窸窣窣地翻騰聲。
悄然走到中間那扇門後頭看,原來是月貞與珠嫂子兩個打著燈籠在裡頭小院翻牆,大概是丟了東西。
牆下蕙草叢生,珠嫂子一面躬著腰翻,一面咕噥,「是滾到這裡來了?」
月貞也躬著腰,提著燈籠草,「就是啊。我才剛握在手裡正要咬,不想哪裡跳出來只野貓,嚇得我將饃饃一丟,瞧著是丟到這裡的。」
「大約是給貓兒叼去吃了。」珠嫂子彎得腰酸,抻起來捶一捶,「算了吧,就找到了還能吃?屋裡有新鮮果子,你將就著吃那個吧,睡一覺起來,明早吃早飯。」
偏月貞的時候是吃鮮果胃裡便泛酸,只想饃饃面果子白飯吃。這會廚房鎖上了,要吃的就得驚人,又怕底下人抱怨。
那一臉苦相,比黃蓮還苦。珠嫂子稍稍揚著聲道:「那就吩咐人做吃的來,抱怨就他抱怨去,橫豎住不了多日子咱們就要回錢塘了。」
正有些拿不定主意,倏聞門外兩聲咳嗽,月貞回舉起燈籠,照見是了疾站在那裡,將手裡的食盒提一提,「大嫂,來,有飯吃。」
月貞大氣一,笑著向月亮拜了拜,「阿彌陀佛,真是我的活菩薩!」
旋即笑嘻嘻地將燈籠塞給珠嫂子,吩咐自己鋪床先睡,跳著腳蹦到門外頭去了。
屋裡燈影昏昏,了疾將食盒擱在四方桌上,一一擺出些緻素齋,另點了盞燈擺在當中,請月貞坐,「都是些素食,大嫂吃不吃得慣?」
那些素食做得格外巧,一樣釀豆腐活做了東坡的樣子。月貞哪還管它素不素的,挽起袖口,先了口稀飯。抬眼對了疾一笑,「霜太太給你預備你的吧?霜太太真是疼你疼得。」
「大嫂席上沒吃飽?」
月貞連著大啖大嚼幾回,胃裡的痙攣覺得好了些,得空擱下碗,改得細嚼慢咽,「那席上哪裡吃得飽?你大哥才剛土沒幾天,我就在那裡吃吃喝喝的,你們家那幫子親戚的唾沫星子還不得淹死我?況且一會這個媳婦來說話,那個媳婦來說話的,一桌子菜早就冷了。真是白糟蹋糧食。」
案上的珍珠元子湯還冒著熱滾滾的煙,了疾撥弄著持珠,著微笑,像一尊慈目的佛,在香火鼎盛的高堂上,四海青煙籠著他。
得月貞不好意思,抿到角有顆飯粒子。暗暗紅著臉,探出一截伶俐的舌尖,咻地將飯粒子卷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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