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擺飯姑娘們用，綠蟾卻不大吃，只在窗底窺春笑伴著云窗繞夢，笛韻悠揚。

外四只眼如何游，簫娘皆瞧在心，暗中算計一番。夜間守靈時，便對席泠倡議：

“我瞧這何小人有些意思，倘或何家有意，不得我費費舌，去就了這門親，自然不了我的謝錢。”

不想席泠當頭一盆冷水朝潑下來，“何盞之父何齊，在場浸多年，如今雖有些明哲保的事之風，可骨子里仍舊清高，他瞧不上陶知行這等商賈人家。”

簫娘靈前跪了片刻，便有些膝蓋疼，索骨頭一，一屁坐在團上，“怪道了，這兩家人鄰居多年，家中又正有適婚男，卻不往來，原來是這麼個干系。”

“也不單單因此，陶知行寵兒，舍不得外嫁，要招贅婿。凡是有份的門第，又如何甘愿贅為婿？低門，他又瞧不上。否則這樣富庶的人家，如何會不尷不尬地把小姐的婚事耽擱下來？”

略想想，簫娘便也想得通了，卻不以為意地撇撇，“要我說，哪家都好，一位富商，一位家，若來說我，我還不得呢。可惜，兩家都瞧不上我這樣的。”

白燭微，院悄寂，只有蛙聲驚幽夢。席泠端端正正地跪著，睞目瞥一眼，“你從前，想嫁哪樣的男人？”

“從前？”簫娘嗤嗤障袂，笑得眼波玉碎，“別管他從前還是如今，我都是一心只想嫁當的，憑他是年輕相公也好，鶴發年老也罷，噯，哪怕他缺胳膊呢，只要是當的，我都愿意！”

席泠頗無奈，笑意里卻含著一不易察覺的縱容，“你倒十年如一日的不改癡心。當的到底哪里好呢？”

“當的還不好呀？”簫娘不可思議地眨著眼，“噢，當的不好，難不給人做丫頭好？我告訴你呀，你沒給人做過下人使喚，不曉得那滋味。抬手就打張口就罵，支使你就像支使條狗，趕上主子發善心，賞塊果子你吃，你還得千恩萬謝的，叼著往門外去。我是人呀，憑什麼跟條狗似的圍著主子打轉？憑什麼？難道就為我沒爹沒媽，天生的賤命？”

說到此節，極為不屑地哼了一笑。夜風潛襲，像匯攏了濃郁的怨霧，撥不開，吹不散。但在迷霧里，以薄弱之軀不斷索和掙扎。

兩日客未絕，生員來往祭奠無數，一并連江寧縣儒學里亦有訓導囑托并秀才等人來吊唁。

這日用罷午飯，送了一堆客，巧有兩位生員前來，說是夫子廟府學里的學生，因敬仰席泠才學，特來拜會。

簫娘觀二人皆穿上好的浮錦圓領袍，帶著網巾，瞧面目大約未及弱冠，料定非富即貴，便有心奉承。

這廂將二人引屋燒紙，又請棚看茶款待，擺用飯，卻見其中穿合圓領袍的四顧一圈，把眉輕攢，擺著扇柄，“我們不吃茶，坐坐就走。”

簫娘會其嫌棄之意，不好強求，訕訕退到一邊，招呼其他鄰舍。趕上席泠送客歸家，那兩位年輕相公拔座作揖，自報姓名，“學生虞敏之，拜見先生。”

這幾日認得的不認得的，許多生員來憑吊，席泠不過淡淡還禮，就要去忙。

不想那虞敏之的年輕后生展避將其攔住，“我們特來拜見先生，先生怎的就要走呢？噢，學生虞敏之，是烏巷定安候之孫。”

席泠眉心暗結，將他打量一番，心毫不容，仍舊冷面不改，“家中忙碌，二位請隨意用茶。”

這虞敏之祖父是世襲的定安候，原在順天府任禮部尚書，如今卸任，留幾個兒子在京師任職，獨自攜夫人孫孫子歸鄉養老。虞敏之被人奉承慣了的，心道憑他什麼才高八斗的學士，也得來結他。

孰料席泠并不熱絡，虞敏之吃了暗癟，心有不服，把一副笑臉轉得稍冷，“敢問先生幾時忙完？我們略等一等就是。”

席泠反剪了胳膊，朝滿院親朋脧一眼，“不好說，二位請先回去。若有要事，等家父喪儀置辦完再來。”

“席教諭真是好大的架子。”虞敏之面上無，拽著朋友離了席家，負氣而去，暫且不題。

單表席泠婉辭了這兩世家子弟，全然不理會，仍忙于招呼親朋。到黃昏客散，門外溪風響，天未暗，玉稍斜，簫娘坐在長條凳上，低著頸的手。

席泠走去一看，見因洗碗的緣故，的幾個指端泡得起皺，又長染油腥，有些褪皮。他背倚杏樹，嗓子有些沙沙的，“再勞兩日，埋了他就消停了。”

香遞擅，吹干了簫娘面上的細汗，惡狠狠扭頭把席慕白的棺材剜一眼，“都怨那挨千刀的，死了還要勞累我。”說著，把兩手在他肚子前甩一甩，“你瞧瞧，我好端端的這雙手，就跟了層皮似的。”

樹葉如浪，簌簌地招搖在席泠頭頂，他仍穿玉白的直裰，臉上卻有從來沒有過的淺淺和煦，“辛苦你，給你打了個金芙蓉分心，還擱在鋪子里，等辦完這樁事，取來給你。”

果然如他所料，簫娘一霎笑了，水波一樣的眼抬起來，“真的？純金的？”

“純的。”他笑笑，歪正了。

“這才不枉我辛苦一場嚜。”簫娘婉地流轉眼波，倏地拍他抱起的胳膊一下，“噯，白天那兩個富貴相公，是哪家的？”

“哪兩個？”

“就是穿得十分貴氣那兩位，我眼力不錯的，必定是哪個權貴人家的公子。他們來尋你做什麼？”

席泠生怕曉得人是侯門公子，起什麼歪念頭，只淡淡搖首，“我也不認得，這幾日來往的生員這樣多，不過都是本著師生之宜來祭奠祭奠，哪里我個個都認得呢？”

正說話，倏聞墻外有聲，“爺，席家正門就開在這里了。”

想來又是憑吊之客，簫娘捉起來，“你去招呼，我瀹茶去。”

席泠朝院門遠去，須臾，果然見有人進來，金線繡云紋的一雙皂靴，月魄連枝紋的道袍，戴著半額網巾，著一雙極和善的眼，正是縣丞仇九晉。

兩人集無多，衙門集議席泠與他打過幾回照面，算他的上峰長，還是簫娘從前的東家。

二人相互拜禮，席泠引他屋燒了紙，棚相請座。仇九晉打著拱手客套，“衙有事耽誤，吊遲吊遲，請恕罪。”

“豈敢豈敢，承蒙大人不嫌來吊。”

仇九晉見其有禮間，又不奉承，心有兩分欣賞之意，“原來席教諭家住此地，可巧，正與我一門親戚相鄰。聽說何主簿也是左鄰？可見世間緣分，難說得清。”

哪里想，竟還有更奇妙的緣分。二人閑敘兩句，抬眼間，黃昏殘照著正屋里，一婦人捉端茶出來，披麻戴孝，渾素縞，臉不勻，朱天，眉宇中，自染一額幽怨。

仇九晉的眼便遲遲搦轉不開，仿佛被一三尺長釘，釘回了從前。

從前，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無非是驚鴻照影間，年的綿綿語，脈脈青，編織個春夢，他陷在里頭，久久不愿醒。

而深難遣的目彼端，簫娘匆匆把驚駭收斂，在綿綿的余恨里，喬莊一位局外人。

提起角，像與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舊重逢，蹁姿到前，擱下茶福了個，“想不到來的是仇大人，這算起來，有三年未見吧？大人真是愈發儀表堂堂！”

朝席泠挨近兩步，掣掣他的袖口，“泠哥兒，這位就是我早年的東家，仇家的大人。”

席泠復作了揖，仇九晉沒空理會，一雙眼陷在簫娘的眉宇間，一分一寸也拔不出來。直到很久，他難以置信地笑了笑，眼窩里淤著無盡的心酸，“我找了你大半年，原來你在這里？”

一句話就將前塵輕掀，黃昏葉落門掩，仇九晉背后是脈脈的余暉，嵌得他似一座閎茂仙宮。席泠甚至覺得，他目中的酸楚已蔓延到自己這破敗的樓宇，風墜雨，把他的腐木侵蝕。

他有禮識趣地退了兩步，走進屋，“二位既是舊相識，且請款敘。”

背后，天云黯淡，弦月皎皎，四野寂然。

仇九晉了簫娘許久，才敢肯定是。瘦了些，也高了些，臉頰不似當年嘟嘟的，卻仍然有當年桃紅杏艷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