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跳出了晨霧，淡淡的過高高的杉林，斑斑點點落在黃綠相間的秋草上。

顧昀抬頭看看天，又已經被拋在大軍後的一片山谷，對曹讓道：「傳令下去，就地紮營歇宿，不得生火。」

曹讓應聲，騎馬下去傳令。

眾人聽命，紛紛下馬休息。連夜趕路直天明，軍士們已經疲累不堪。不人拿出糗糧和水囊用食，卻是靜悄悄的，除了偶爾一兩聲馬嘶，竟聽不到一點聲音。

誰會想到這裡竟有兩萬騎？馥之坐在地上，著四周靜謐的高山林，心中有些嘆顧昀軍紀果然嚴明。

昨日夜之後，馥之跟著他們連夜騎馬離開平郡，向西一路奔至了榆塞。

榆塞常年設為軍事關隘，沒什麼商旅往來。從這裡出去，過一片山地就可進大漠。

前方，只見地勢漸漸開闊，像是快走出去了。現在顧昀終於下令歇息，想是已經自信不會被羯人的細作發覺。

馥之心裡想著，正想去拿點糗糧充，卻發覺一個高大的影正朝這邊走來，定睛看看，正是顧昀。

顧昀依舊一甲胄，風塵僕僕，臉上卻毫不見疲憊之。

他看看四周歇息的軍士，最後，目落在馥之上。

「左將軍。」馥之仍坐在地上，朝他一禮。

顧昀無所表示，卻蹲下來看著，頃，道：「再往前十里便大漠，我等長途奔襲……」

「馥之生死由命，絕無拖累。」馥之沒等他說完便已鎮定地接話。

顧昀目中有些訝。

馥之平靜地看著他，邊淺笑。

顧昀沒有再說什麼，略一頷首，站起來，朝來時的路走去。

馥之著他的背影，過了會，繼續去取糗糧。轉頭時，發現旁邊的軍士不時地拿眼瞅，似好奇又似猜測。馥之彎彎角，沒有再去理會。

這些人此去大漠，無不是以命賭軍功。馥之知道，顧昀雖可以帶去氐盧山，但要他保證自己萬全卻是不可能的。

不過說歸說，顧昀畢竟還要靠找白石散人，倒也不會由放任。馥之瞅瞅對面坐著的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大鬍子，拿出糗糧，掰下一小塊糗糧放進裡，細細地嚼，雙眼向頭頂碧瑩瑩的天空。

氐盧山頭四季覆雪，秋冬之季有奇花仙草，叔父幾年前曾帶馥之去過，為的就是求仙草，卻因時節不對抱憾而歸。今年在方士中有「仙鄉廣納」一說，各地都有醉心方之人大煉丹藥。馥之覺得叔父很有可能會去氐盧山采仙草，便把此地作為行程中的一重，必定前往要查看。

叔父若真在氐盧山，倒也不白費一番力氣的。馥之心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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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郡里，大將軍何愷麾下幾萬人酉時拔營，已經列作長隊開往北行進。

附近郡縣中百姓聞知大軍出塞，紛紛趕來。何愷治軍規整，駐紮時與附近鄉人秋毫無犯，早有口碑；又兼傳出藥方消退了疫疾，鄉民們更是激不盡。大路兩旁站滿了人，都是來送行的百姓。

王瓚騎在青雲驄的背上，姿舒展，冠堂堂。風時而掠起他的廣袖，與俊的面容相襯，更是自有一番儒雅和飄逸。

當他走過人群時，總有些低低的讚歎聲相伴；目稍稍流轉，看到的也儘是子們含景慕的眼神。

王瓚抬頭看看東方噴薄而出的朝，秋風涼涼地拂在臉上，只覺愜意無比。

「仲珩！」後面傳來張騰的聲音。

王瓚回頭。

張騰騎馬趕上來。他的隊列行就接在王瓚後面，兩人可以一路并行。

「可知昨夜左將軍去了何？」看看四周，張騰低聲問。

王瓚瞥瞥他：「何？」

「我也不知。」張騰道，卻一臉神：「不過軍司馬我以為，前方羯人早有盯梢，大將軍卻仍照原路行進，必是要左將軍以奇襲接應。」

王瓚笑笑，沒有說話。這些猜測他早想到了，心中疑的卻是如此機要之事，姚馥之怎會摻在其中？他越想越覺得，顧昀定也是被用螟蛉子要挾了。

妖。王瓚心裡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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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萬人馬在山地中休息了半日，下晝，顧昀命令繼續向前。

如他所言，行進不到一個時辰，兩邊草木漸漸稀，地面上的沙愈發多了起來，大風吹過，遠黃蒙蒙的一片。

「那就是沙漠？」馥之聽一名軍士好奇地問旁人。

馥之著眼前的景象，沒有言語。

上次隨叔父去氐盧山也是走大漠，不過並非此路，而是從再西一些的鳴關走的。那裡有西北各地商旅往來，十分熱鬧。叔父在經過氐盧山的商隊中挑了一個最大護衛最良的，談好價錢，便帶著馥之上路了。還記得那時自己趴在駱駝上，著滿眼澄黃的沙漠，驚奇地睜大眼睛，也不顧日頭毒辣，定要去爬沙丘……

馥之四周，眼下還沒有完全進沙漠，卻已經聞到了那久違的沙塵味道，勾起心中的記憶，卻也不興起來。

沿途的風景一點一點變化，兩三日後，大地終於變作一片金黃的，與藍天相映，鮮明得刺目。

眾人知曉已經進沙漠，領隊的將命令曾經進過大漠的老兵向新兵講述要領。

沙漠中的氣候很是奇怪，雖已是秋天，白日里卻仍熱得能把人生生烤了似的，夜裡又冷得像進了冰窖。顧昀調整了行程，日中歇息，下晝趕路；亥時歇息，酉時趕路。盡量避開最炎熱和最寒冷的時候，以緩解人馬疲乏。

馥之有過去的經驗，遮蔽防寒之帶得齊全，如此過了幾天，除了趕路時覺得力常不濟和苦惱出汗惹臟，卻也從未有別的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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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熊熊燃起，驅走黑夜中的凜凜寒氣，營地中飄揚著陣陣香濃的烤味道。

顧昀自從那日之後，再也沒來看過馥之。

不過馥之知道，自己做什麼顧昀都必定是知道的。

看著手中滋滋冒油的野駱駝，朝對面坐著的兩人笑笑：「可以吃了。」

「真的？」其中那年輕些的喜笑開，湊過來。

馥之用刀子割下一塊，遞給他。

那人就著刀子咬下一口，嚼了嚼，兩眼放，忙對對後的大鬍子連聲道：「好吃好吃！快來！」

大鬍子也笑，湊過來，馥之將同他們分下。

這兩人，年輕的餘慶，大鬍子田文。自從出了何愷的大營，馥之很快就發現這兩人就一直跟在旁，卻不歸附近任何一個士吏管轄，心中很快明白過來。

不過這兩人雖奉命監視，卻知道馥之是驅疫的扁鵲，對倒是以禮相待。馥之也不是難相的人，兩三日下來，他們之間雖仍有防備，卻已是談自如了。餘慶和田文都是頭一回進沙漠，馥之告訴諸如他們如何喝水更節省、夜裡如何睡覺更溫暖之類的事，兩人對馥之更是愈加敬重起來。

「姚扁鵲做的甚香，可是用了佐料？」餘慶邊吃邊問。

「正是。」馥之點頭，將手中一小把草籽給他們看。

「這是何？」餘慶好奇地問。

「我也不知名字。」馥之笑笑：「正午歇息時見山丘邊上結有好些，便去采來了。」

田文問：「扁鵲怎知其可為佐料？」

「我叔父教的。」馥之說著，

田文看看餘慶，片刻，餘慶笑笑：「姚扁鵲的叔父知曉得可真多。」

馥之亦點頭，卻沒有說話，將雙眼看著面前的火堆，彷彿看到叔父邊給燒著邊教訓：「馥之須記住，無論到了何，口中之食，定不可將就……」

苦笑，若說叔父在塵世中會有什麼放不下，那定是食慾了。在他的倡導和教授下，馥之很早就學會一些在野地里煮食的方法，知道沒有油鹽時怎麼做才能讓味道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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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料？」篝火旁，顧昀看著手中的一小撮草籽，道。

「是。」田文道：「小人已問過嚮導，確是些香草籽，過路商旅常常用來烤的。」

「如此。」顧昀頷首，沉片刻，道：「你回去吧。」

「是。」田文道。說完，他卻沒有立刻離開，瞅著顧昀言又止：「將軍……」

顧昀抬眼。

田文小心翼翼地看他，笑笑：「小人見姚扁鵲是個隨和之人，又是子，將軍何須如此防範？」

「嗯？」顧昀微微莞爾：「你二人覺得無趣？」

田文愣了愣：「不是。」

顧昀目中意味深長：「那是收了扁鵲好了。」

田文一聽，急忙搖頭：「不、不是，將軍……」

「回去。」顧昀掃他一眼，轉過頭去。

田文紅著臉，訕訕地轉走開了。

姚馥之一路倒是本分，似乎到氐盧山之前，也真不必再防使什麼招式了。顧昀坐在火邊，瞥瞥田文離去的方向，邊浮起一若有若無的笑。

不過以姚馥之的心智，這兩人日日跟著，豈有看不出其中奧妙。他不過是想讓明白，的一舉一都在自己眼裡罷了。

他低頭看看手中的草籽，片刻，抬手撒到火里。

只見火苗微微搖曳，周圍的空氣中漾起一陣淡淡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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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將軍待扁鵲不錯。」營地的另一邊，餘慶吃飽喝足，已經和馥之聊開了。他說了一段家鄉的趣事之後，忽然說到顧昀，道：「就說今日這野駱駝，只獵得兩頭，將軍卻獨獨給了扁鵲半隻。」

馥之正在用舊冬把雙腳裹住，聽他這麼說，頷首：「左將軍待人是不錯。」

這話是真心的，周圍那麼多人，只有馥之得了。不過，不會忘記顧昀心裡還惦記著白石散人。

餘慶笑道：「將軍是我最敬服的人。」

「哦？」馥之抬眼看看他，有些好奇：「為何？」

餘慶道：「將軍雖青年，卻英武無畏，戰功赫赫，又兼世高貴，世人皆翹首。」

「如此。」馥之道。

餘慶卻對馥之的反應到詫異：「扁鵲未聽過將軍之名？」

馥之微笑搖頭。

餘慶似看異類般睜大了眼睛，似乎很是不信：「豈不聞『東州明珠西京玉？』」

馥之一愣。

這句話是出自前丞相衛儃口中的名言，當然知道。衛儃是本朝名士，一生好品評，這方面得來的名聲卻比做丞相要大得多。「東州明珠西京玉」乃是他的名句，是他觀東西兩地男子後有而發的經典之語，廣為流傳。

其中，「東州明珠」指的就是潁川謝臻。

謝臻生於族謝氏，自便以貌聞名。十一歲時，他曾隨父親往京中，當時丞相衛儃一見大驚，贊其「皎皎兮明珠」，從而聞名天下。

馥之的父親與謝臻的父親是好友，馥之與謝臻也自相識，這些事自然了解得很。

不過，卻從來不知道「西京玉」指的是誰。

馥之停住手上的作，看著餘慶，狐疑地問：「你想說『西京玉』就是……左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