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這病，來勢洶洶。嘔吐只是個引子，后頭如玉頹山傾。人，已沒了意識。

青蘿匆匆揪回來的大夫，用袖子著額際的虛汗，重診了脈，卻除了“外風寒”再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對滾燙的高燒束手無策。

王管事本不放在心上。這子算不上主子，他不曾去拜見，得知病了也不過隨口一問。此刻卻不由來回踱步。

亥時過半，太子殿下或已歇下；縱使未歇，貿然以這等小事前去打擾，輕則斥責，重則杖笞。

然這座宅邸空置已久，這是殿下頭一回帶個子來。

太子一貫矜冷寡，此無名無分，料想分量不過爾爾。但即便只一玩意兒，不論留著賞玩，還是預備送人，總歸有其用途。

眼看人病急，倘真出了事，王管事怕擔不起這個責。

小廝在旁道：“管事，依奴才看，還是去東宮稟報一聲，更為穩妥。”

王管事剜了他一眼。小廝鼻頭，低眉順眼繼續道：“不必求見太子，只派人向衛將事知會一聲，求見李公公。不論李公公是否肯見，左右咱們已把話傳到。”

李公公，是指東宮的太監總管李穆。縱是人真有個什麼好歹，總歸宅邸這邊已及時報備。

管事沉片晌，終究道：“去求見李公公。但不可派人去，需我親自跑一趟，以示對公公的恭敬。”

凜冬的風似刀子樣刮在面上，后的火把，火苗撲朔，拉長了一簇一簇的影。王管事帶著三五小廝，從苑坊一路策馬奔去。

東宮居宮城以東，相對獨立。西界大東墻，以通訓門相通。而東南各有門，由太子左清道率府掌晝夜巡警。

王管事向衛率遞令牌，稟明事由，候在整塊巨石斫的長階之下。人聲驚起孤零的雀，撲棱棱飛遠，沒一無邊的畫棟飛甍之間。

而他的面前，一對石獅頭飾鬃髦，頸懸響鈴。宮門在暗夜中如沉默蟄伏的巨之口，森然威嚴。

王管事被寒風刺得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陡然生出了幾分懊悔。此事，到底是他小題大做了。那個子的事，值當在東宮提起麼？

他兀自懊惱著，卻見移時后，遠飛檐翹角掩映的天際，染上了暈黃的，如滴水墨，在濃黑中一圈圈浮漾開來。

這是重重宮闈的人有了靜。王管事惶恐地掂量，那子的分量是否夠勞李公公？然而須臾間，宮亮已連綿大盛，炳炳照徹長夜。

他駭然反應過來，這陣仗，絕不只驚了李公公那麼簡單。

俄頃，鑲嵌九九鎏金浮漚釘的朱門開，兩列宮人提著八角琉璃燈走來，低眉噤聲，步履匆匆卻湊有秩。衛齊跪，甲羽鏗然。

侍從簇擁下，玄玉帶的男人大步而出，如攜凜霜。后是濃夜長燈，巍峨高聳的紅墻連綿無際，圍起瓊樓金闕，深不知數。

王管事早已伏地叩首，瑟瑟不敢抬頭，只看到玄青曳地寬裘一角在風中隨闊步翻卷。他以為太子要乘車，余卻窺見那道頎長凜越的影縱上馬。

高大的駿馬上，擲下一枚令牌，隨侍趕忙接住。只聽一道沉冷嗓音在馬背上響起：“去請太醫。”

侍從應諾，領命離去。王管事的心隨著那漸遠的急促步伐聲惴惴發。他察覺到一道利刃般的視線鑿在自己上，得他不過氣。

待他回神，太子及一干隨侍早已縱馬遠去。長街寂冷，他卻汗了脊背。只因他頓悟，自己大大估錯了一件事。

鏤雕的琉璃風燈照亮地面，裴策面沉如水，甫一邁歸瀾院，漆眸便更寒了一分。

李穆跟在一旁，早已煉了人，最善察言觀，當即低叱道：“是誰將院子里的雪掃了？”

跪地相迎的人群里，紅萼形一僵。午間只想著撒氣，卻忘了一向的規矩——這府上積雪，是不許掃凈的。或者說其實記得，只是宅院空置已久，以為這規矩也可有可無了。

紅萼急忙將那幾個使婢推出去頂罪：“是們掃的，新來不久，不懂規矩。”

那幾個婢張口辯，紅萼慌忙指使仆役道：“還不快拖下去領罰？”

李穆多看了一眼，卻沒說什麼。畢竟眼下最要的，哪里是什麼雪。

裴策不曾理會這些靜，大步走進室，卻在繞過那架紫檀木邊座漆心染牙屏風后，下意識放輕了腳步。

羅帳勾起，錦衾下的人影單薄如紙，隔一段距離，先見了在外頭的一枕墨發，如青云擾擾。

裴策緩步走近，在床畔坐下。眼前的人，面容致如琢，蒼白，雙頰卻泛著紅，那樣安靜，仿佛只是睡著了。只是太過安靜了……

他竟為這個念頭一悚，手探到江音晚的鼻下，食指到孱弱而急促的呼吸，才像松了一口氣似的收回。不由覺得好笑，自己如此杯弓蛇影。

太醫在這時趕到。裴策卻不起，只人將羅幔放下。裴策在被衾下輕輕攏住那截細瘦膩的手腕，牽著遞到幔帳外。

太醫隔著帕凝神搭脈，向一旁的青蘿問詢了幾個癥狀，又喚人取來大夫開的方子及藥渣驗看。

頃，太醫跪地叩稟道：“啟稟殿下，這位姑娘確有風寒之癥，卻更兼中氣不足、微弦的癥，乃先天稟賦薄弱，又因心某種緣故被發。

“幸而并不嚴重，微臣開一藥方煎服，退燒后即可醒來，但日后還需仔細調理。”

博山爐上輕煙淡白，隔著重重羅帷，太醫只依稀看到床畔太子雋拔的影。裴策卻一時沒有發話。

紅萼等幾個婢侍立在羅帳外，管事肅然候在外間，皆斂聲屏氣。其實不過片刻的功夫，所有人的心，卻都隨著香煙燼一點點地沉下去。

太醫不知有何差錯，卻也看出了這位姑娘在太子心中地位絕非尋常，惶然伏地。直到聽到帷幔低沉地“嗯”了一聲，才長舒出一口氣。

待藥煎好送上，已是子時。期間裴策一步不曾移。

紅萼端著藥上前，有意表現，想要湊近喂藥，藥碗卻被裴策接過。

“都退下。”裴策語氣平而冷澹。

紅萼心中一凜，忙領著眾人退去。

藥，喂一匙，出小半。黑褐的藥，映著過分白皙的，淌到尖尖的下。

裴策將藥匙放回碗中，左手端著碗，右手的拇指，順著江音晚的下往上，逆著藥落的痕跡，似拭，似挲，一路輕碾至失了幾分的。

指下的溫膩雪白，薄得幾乎半明，面頰上著不自然的紅，讓人想起一方白中沁的溫涼古玉。

裴策的眼前，晃過記憶里另一幅渺遠隔世的畫面。

江音晚也是這樣虛弱地躺在他的面前，由他喂著藥。卻是在明黃的床帳里。固執地睜著那雙杏眸，一字一字同他道：“裴策，我的心里從始至終都沒有你。”

叮瑯一聲響，原來是裴策端著的藥碗與瓷匙輕，他恍惚回神，才知自己的左手竟在微微發抖。

而右手拇指，碾著的瓣，不自覺地用了力，輕摁下去，惹得江音晚無意識蹙起了蛾眉。

裴策松開了手，指腹撤去前還恍若流連地在瓣上一抹。他繼續喂藥，不知用了多時候，這碗藥終于見了底。

江音晚仍閉著雙眼，無知無覺，長睫投下一片青的影。裴策將碗隨手擱在一旁的金楠木矮柜上，俯，一點點湊近的。

他的聲音很低，如囈語：“你的心里是誰，有什麼關系？反正生生世世，你的人只能屬于我。”

這一世猶長，足夠我把你心里旁人的影子，一點一點磨去，剜盡。

縱使不能，又如何？永囚你在邊，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呼吸纏，本該是一個吻。可裴策終究在相隔不過寸許時停下，最后只用鼻尖，輕輕蹭了蹭的瓊鼻。

他直起，步子放得輕緩，往外走去。目在架子上江音晚今夜換下的那襦上一凝，繼而繞過了屏風，轉為大步而行。

宅邸的前院，正堂外。

王管事帶著一眾婢小廝正跪在階下。李穆讓人搬了把梨木燈掛椅，坐在階前，兩旁從東宮帶來的侍從掌著風燈，是個審訊的架勢。

待人跪得久了，膝蓋都凍得麻木，李穆才懶懶開口問話：“歸瀾院掌事的，是哪一個？”

紅萼心中大不祥，卻不得不抬起頭，道：“回李公公，是奴婢。”

李穆從嗓子里悶出了一聲，勉強是個“嗯”的音節。

太醫的意思，江姑娘的疾是素來就有的，如今不知何故被發。

李穆久跟在太子邊，自然識得江家三姑娘，也大約能猜到，這其中必有侯府傾倒、流落教坊、心神大慟的緣故。

然而殿下定不滿意僅是這般的答復。殿下對江姑娘的用心，李穆這些年，看得比誰都真切。

眼下，就算宅邸侍奉的人并無錯，也不得要被遷怒，何況他們瞧著可并不無辜。姑娘這一日的吃穿用度，自然都要過問一遍。

李穆并不拿正眼瞧紅萼，依舊懶聲問：“先說說，姑娘今日都用了哪些膳食？”

紅萼的面一剎變得煞白，渾都似凍住了般。良久，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支支吾吾，試圖將膳食混在一起渾水魚。

“回公公，姑娘今日用了水晶肴，臘味合蒸，豕炙，羊臂臑，芙蓉豆腐，槐葉冷淘，烏湯，肝炙，元寶……”

李穆并不催促，等著磕磕絆絆將一溜菜名報完。乍一聽并無問題，然而李穆是何等的明，不不慢問道：“這其中，怎麼沒有朝食的式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