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是冷。重檐下的冰棱,明堅,凌凌映著一點月,如寒刃飛懸。紅萼的,幾度哆嗦。
“是……是因姑娘醒得遲,起時已巳時過半,姑娘說不必用朝食了。”猶存幾分僥幸。
跪在一旁,知道當時形的幾個婢,都暗暗一驚,紅萼竟當著李公公的面扯謊。
然而終究沒人出聲破。即便道出實,到底只是小錯。眾人都看出了太子對這位姑娘的重視,卻仍覺得,這點小錯,或許只小懲大誡一番。
李公公一走,們還需在紅萼手底下做事,為此得罪紅萼,不值當。
青蘿抬頭,卻被邊的婢按了按手。青蘿不解地看過去,對方輕輕搖一搖頭。
李穆卻神一肅,收起問話時的懶漫姿態,正而坐,斥道:“主子起得遲了,便由著主子傷脾胃,這便是你為婢的道理?”
半夜里的風,蕭索肆,到面上,力道如勁鞭,紅萼的臉作疼。低下了頭,唯唯應諾:“公公教訓的是,奴婢一時疏忽,已知錯了。”
李穆上緩緩后倚,靠上黃花梨木燈掛椅的靠背,恢復了那子慵散的語調:“先打二十個板子。”
紅萼如罹雷殛,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二十個板子,雖不致死致殘,卻足以痛去人小半條命。的錯不過微末,怎至于此?
抬起頭,辯解求恕,甫一開口,未及發出半個音節,里已被塞了一大團抹布,帶著古怪的酸臭,堵了個嚴嚴實實。接著就被架著胳膊,似面袋子般拖下去。
李穆卻又懶聲發話:“不必拖下去,就在這兒。要狠狠打。”他聲調平平,仿若等閑,底下跪著的,從管事到仆婦,卻都打了個寒戰。
行杖亦有講究。輕者傷及皮,重者及筋骨。而所謂“狠狠打”,便是既要皮開綻,又要傷筋骨,不必留手。
冷月慘白,正堂歇山頂的垂脊上,脊森然高踞,映月落寒影。庭院里,只聞木杖擊打于皮,聲與聲間隔著恰好的分寸,一下一下,落在眾人心頭。
直至間模糊,幾昏厥,卻偏偏在這凜風中始終離不去最后一線清醒,生生熬著。
滿院子的人,噤若寒蟬。李穆的意思,便是太子的意思。今夜之后,誰還敢對那位有半分輕慢?
人群里,一個婢試探著,漸漸直起了上,呈一言。紅萼平素做派,不盡得人心,積了許久的不滿。
李穆原本在有節律的擊打聲中昏昏半闔了眼,察覺靜,抬眼向來。
“紅萼姐……”婢咬了下舌頭,將“姐姐”二字咽回,起初囁囁如蚊訥,后面漸漸高聲。
“紅萼不止疏忽之過,還,還在背后對姑娘出言不遜。因聽聞姑娘出自平康坊,便說……說姑娘‘臟了歸瀾院的床榻’,還說……”
未說完,便見李穆駭然變了面,從椅上霍地站起來,朝院門疾疾迎了幾步,叩道:“參見殿下。”
從東宮來的侍從、宮人,齊齊跪地叩拜。原就跪著的眾人,聞聲更是滿面畏怯,紛紛以膝支地轉,不敢抬頭,朝著院門伏地稽首。
裴策一玄袍,拔修長的姿幾乎融進夜里,整個人亦是冬夜般的寒冽。清俊玉面,在月下,如淬了一層薄霜。
他并不喚起,任一地長跪。滿院斂息,一時只有他從院門外走近的沉穩步聲,寥寥數步便在不遠停下,平靜不攜雷霆,卻讓人如鉛云頂。
那個檢舉紅萼的婢,亦深深伏地,到若有千斤重的視線在的脊背。聽到裴策淡淡重復了話里的兩個字。
“聽聞?”
李穆頓時反應過來,厲聲呵道:“聽誰說的?是誰膽敢誹謗姑娘,造謠生事?”
那婢本意只想讓紅萼翻不了,這才意識到事無法簡單收場,低頭不敢言。
李穆心諳,太子雖面疏冷如水,實則已是怒極。李穆再也擺不出方才審問的耐心,轉頭去斥問趴在長凳上、已頹然如泥的紅萼。
紅萼無力地抬臂,遙遙點向人群中的一個影。那人正因心虛而瑟瑟作抖,被一指,立時脊背彈起,慌地嚷出聲:“奴婢冤枉,奴婢聽來福說的!”
被指名的來福,登時抖如糠篩,伏地泥首,直呼:“奴才該死!奴才被豬油蒙了心,求殿下恕罪!”
來福是昨夜裴策乘車而至時,為他拴馬的人。拴馬時聽了馬夫同侍衛的談,寥寥幾語中揣測到他們是從哪個方向而來。
其實他并不確定,只是當婢向他打聽時,下意識地說出了最旖旎香艷、也最讓人驚駭的地點,以賣弄自己的能耐;且彼時窺管事態度,亦不把那子放在心上,未料竟禍從口出。
裴策面沉沉,不發一言。李穆明白,這是不滿于只揪出源頭,此事勢必要牽連眾多。李穆再次喝問:“都有哪些人傳謠編排?”
這一問,滿院驚惶。卻無一人出聲。李穆覷一眼主子的臉,狠道:“都不說?那便共罰。”
底下窸窸窣窣,終于有了靜。響聲逐漸變大,嘈嘈切切,雜沓不齊。最終推出十余人,都砰砰磕頭豈饒,甚者已扇起了自己的耳。
裴策在嘈雜聲中淡淡開口:“割了舌頭,拖出去,脊杖百。”
嗓音是一貫的低沉,著幾分冷峭的不耐。四下霎時闃然肅靜,李穆亦是一怔。這話輕描淡寫,話里的意思,卻讓人膽寒心驚。
他既發話,便無轉圜余地。東宮的侍從速即手。割舌頭,是當著眾人的面割。一刀下去,嚎聲慘烈而含糊,口中猩紅淋漓,大團大團涌出來。
四旁的人,皆已癱在地。而刀卻不停,一時慘如浪起,十余條舌頭,次第甩在眾人面前,排出一列,染紅了地面,如銹跡斑斑。
脊杖遠重于杖,施于背脊。脊杖百,率多死。
沒了舌頭的人,掙扎哀呼著,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響,鮮從口中肆意地騰起,濺出,伴著他們被拖行而去的軀,雪霰般灑了一路。
慘月下,可聞杖刑聲聲,生死不論。院中的人,面皆灰敗如紙,表悚至木然,在這肅殺朔風里,只覺得魂魄都已被卷攜著散去。
裴策長睫微垂,寡涼的眸,輕瞥了一眼地上伏跪著的影之一,是檢舉紅萼的那名婢。
腦中未及反應,脊背先本能地一。侍從已意會而。
那婢只見寒芒近,接著口腔里腥味彌漫,熱噴出。劇痛,漫卷而來。眼睜睜看著一團霧被甩到人群前,竟是自己的舌。
那些字眼,說不得。即便是轉述,亦該避諱。
裴策的目,最后落在王管事的上,依然涼薄疏淡,不含緒,王管事卻渾劇,四末虛,從尾椎骨一路麻到了天靈蓋。
王管事該慶幸,他稟報還算及時,為自己撿回了一條命。最終以下無能之過,被賞了五十大板,發落到京郊的莊子里。
裴策轉又往歸瀾院去。這一夜的狼藉,李穆吩咐眾人對江音晚緘口不許提。
江音晚喝了太醫開的藥后,漸漸開始退燒。黎明時分,迷迷糊糊醒過來一次。
然而眼皮沉沉,只睜開了一線,看到床尾的羅幔上,薄薄晨曦投下菱花窗格的疏影。床畔坐著一道人影,清謖如松。
很快又無力地闔上了眼,昏昏睡去。
一病纏綿,江音晚的燒,斷斷續續,幸而沒再燒得滾燙。意識也不得清明,時眠時醒。加之藥里有安神的分,更多時候是睡,或于半睡半醒間,約能聽到周遭的靜,卻睜不開眼。
白日里,短暫地醒過一次,不知是什麼時辰,看到青蘿端著一個影細白瓷的碗,里頭盛著紅棗蓮子粥,正要喂。
不遠,兩個面生的婢雙手捧著什麼,正從落地罩外走進來,低眉順目,腳步無聲。
江音晚本想說自己吃便好,卻發覺渾沒有一點力氣。安安靜靜由青蘿喂完了一碗粥,里嘗不出任何味道,再度迷蒙睡。
徹底的退燒,是在三日后。太醫診了脈,道此一遭已無大礙,只是中氣不足、微弦的癥,還需好生將養。
因藥效之故,江音晚仍未醒,一直睡到了晚間。
夢里不知今夕何夕,還道是在從前的閨閣。亦是一場病將愈,苦的藥氣未散,不喜歡。纏枝蓮紋螭耳熏爐里,沉水蘅蕪香氣初,輕煙只淡白的一縷,似有若無。
躺在架子床上,抬眼便看到一窗月如水。窗上糊的是煙羅,雨過天青的,蟬翼樣薄薄一層,映著月下橫斜的花枝。
外頭腳步聲起,丫鬟要通報,卻被攔住。來人腳步輕輕,見未睡,才溫地出聲:“囡囡,上覺得怎麼樣了?”說著,掌心輕覆上的額頭。
江音晚額上察覺到溫涼輕的,真切不似夢幻。不由微微偏頭,在那掌心依地蹭了一蹭,喃喃出聲:“大伯母。”
裴策神莫辨地收回了手。
他掖了掖江音晚肩頸兩側的錦衾,從床頭挪到床尾。拔步床的首尾,各有一金楠木小柜在側,床尾的柜上,正放置著各外傷藥。
輕輕將上的被衾掀起至膝,出兩截纖細修長的小。膝上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他從一片瓶瓶罐罐中,揀出一個黃地彩勾蓮的小缽,一點點涂抹在錯雜的傷痕新痂上。
小上,淤青見淡,不再目驚心。仍是那個白瓷瓶,倒出許在掌心,輕輕上。
小在他的掌下,過于纖細,仿佛可以輕松折斷。玉琢溫潤,文人挲把玩,而他此刻掌心,較羊脂玉更勾人流連。
那幾塊烏青斑斑,脆弱堪憐。會輕易破碎的,恰最能挑起人心底的幽晦念頭。腦中那一細若游的弦,在崩斷的邊緣。
裴策終于上完了藥,慢慢將被衾合攏,卻在錦衾即將遮住那雙玲瓏玉足時,停下了手。
夜沉釅,四周太靜,唯有江音晚的呼吸清淺。羅帳濾得燈燭昏昧,帷幔這一方小小天地,似縱容人所有旖思瘋長。
裴策側坐在床畔,握住了兩截細瘦的踝,將那小巧的雪玉脂,慢慢牽引到前,一點一點,隔著玄云錦暗紋的裳,抵上了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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