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一怔,檀口半啟,順著這道聲音回頭,竟看到從前自己的丫鬟瀲兒站在庭院當中。
冬日午后疏薄的日勾描著院中人的廓,從前尚圓潤盈的臉頰,已凹陷下去,襯得那下尖尖。籠在湖藍襖里的形,亦格外的瘦削。
江音晚怔忡著,又是驚喜,又是辛酸,一時脈脈無言,淚珠含在眼眶里,模糊了眼前人的形,急忙以帕拭去。
瀲兒奔進了房里來,撞得那珠簾漫卷,一陣丁瑯作響。按李穆給歸瀾院立下的規矩,是絕不許底下人弄出這樣大的靜驚擾姑娘的。
但是婢們皆被知會過,知道瀲兒同姑娘有從前的主仆分,自然不敢指摘,皆自覺地退下,將里間留給姑娘同敘話。
瀲兒進歸瀾院之前,已被領去整飭過一番著儀容,此刻鬢發齊整,面上亦不見狼狽之,只是過分的瘦。
只見兩行清淚不住淌著,順著顯出來的顴骨而下,匯到尖尖下頜。隨著跪在江音晚前的作,滴落在人榻前,沒厚的栽絨毯面。
江音晚已撐坐起來,扶了一把瀲兒的手腕,指尖卻拂過一道凹凸不平的糲,杏眸霎時一凝。纖指輕著劃過,轉而握住了瀲兒在外頭、看著尚完好的手掌,另一手著瀲兒的袖,往下扯去。
瀲兒卻倉皇地捂住了腕間袖,不愿讓姑娘看到其下猙獰疤痕。怕嚇著姑娘。
江音晚隔淚霧同瀲兒相,漸漸松開了手,輕若游地低訥一句:“你苦了。”
瀲兒搖頭:“奴婢沒事。”已知道,姑娘如今蒙太子相救,被藏在這座私邸,做了太子的外室。其中苦楚,不敢問。
瀲兒默默瞥過搭在人榻上的湯婆子,和幾案上影細白瓷碗里未飲盡的紅糖姜水,猜到是姑娘信期至。于是扶著江音晚重新倚躺在人榻上。
江音晚的上,原搭著一層細的紫貂絨毯,隨起的作,落堆在膝蓋。瀲兒為輕輕蓋好,將湯婆子塞進絨毯里。
江音晚枕在人榻上,目一瞬不瞬凝著瀲兒,忽而輕聲問了一句:“滟兒呢?”
的丫鬟,原是瀲滟一對。
瀲兒捧著湯婆子的手一頓。眼底淚珠大顆滾落,沾了紫貂絨毯。沒有說話,只默默繼續作,將湯婆子靠近了江音晚的小腹,出手,不著痕跡抹去毯面痕。
滟兒難以忍教坊中的屈辱,已于半月前柱而亡。
其實那傷勢本不至死,然而教坊中并不拿們的命當一回事,為給眾人看到教訓,將額頭帶傷的滟兒曝于嚴寒天里,不予醫治。待瀲兒不顧阻攔靠近,人已徹底僵。
江音晚看著沉默無言的瀲兒,雖上有暖意傳來,心卻一點一點地涼下去,又問了一遍:“滟兒呢?怎麼樣了?”
瀲兒拼命地搖頭,哽咽道:“姑娘別問了。”
江音晚的,一剎蒼白,如被去全力氣,頹然躺在那里。耳邊瀲兒勸:“姑娘莫要傷懷,仔細要……”卻一句也灌不的耳。
與瀲兒、滟兒自一同長大,名為主仆,實際更像姐妹。
時江音晚弱多病,時常被拘束在房中養病,不許出門。那個年紀的小丫頭,偏偏玩心正重,覺得煩悶不已。嬤嬤們想要哄,卻總不得其法。只有瀲兒、滟兒兩個與年歲相仿的丫鬟陪著,能讓笑一笑。
長大一些,有一陣噩夢纏,家里長輩道,許是撞上了邪祟。那時不敢獨自睡,又不愿打攪大伯母安眠。是瀲兒、滟兒整晚守在床邊。到后來漸生倦意,甚至三個孩子一道伏在床上睡去,倒也無人去指摘那些規矩。
太平年歲里的日夜相伴,早讓江音晚將瀲兒、滟兒視作好友、姐妹。更記得自己從教坊里逃出的當夜,是們二人死死抱住公小廝的,聲嘶力竭地朝喊:“姑娘快跑!不要回頭!”
“都怪我……”江音晚呢喃一句,恍若自語。淚水潸潸涔涔,的鬢發。
然而覆巢之下無完卵,侯府傾塌,各人都命如塵芥,又能怪江音晚什麼呢?怪自私逃離,扔下瀲兒、滟兒二人,還是怪沒有及早救們出來?
前者,也無非三人一道辱。后者,自尚只能仰仗太子而保全,又何來能耐救人,抑或說,何來把握向太子求得恩典,去救兩個沒教坊的丫鬟?
瀲兒泣道:“姑娘千萬不要這樣想,如何能怪姑娘呢?”
江音晚不言,忽而抿住了,側轉過,蜷起了子。小腹陣陣地作疼,不似夜間被大手翻攪肺腑一般的痛,而是像利刃刺過的尖銳痛意。鬢發被浸,已分不清是淚還是冷汗。
瀲兒看著江音晚面上褪去,下意識就要喚人進來,卻驀地念及此并非侯府,一時躊躇失措,只知道掖貂絨毯,將那湯婆子焐得更近些。
守在外間的婢卻已然察覺了靜。素苓端進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是羅太醫開的暫緩疼痛的藥方。午后便已煎好,江音晚推說遲些再服,便一直煨在爐上。
素苓慢慢喂著江音晚服藥,黛縈打了熱水來,細細為江音晚拭去額間、鬢角的淚痕。待江音晚緩過這一陣,臉稍見紅潤,兩人又默默退了出去。
瀲兒看著兩名婢如此周到地服侍江音晚,心中沒有被取代的酸,只為姑娘的境并非自己料想的那般糟糕而稍寬。
是了,太子能大費周章救出姑娘的丫鬟,想必是極看重姑娘的。
瀲兒倏然又想到了什麼。待屋又只剩了與江音晚兩人,在人榻前屈膝半跪,悄悄瞟了一眼外間,湊近江音晚的耳畔,言又止。
江音晚詢問地看向。
瀲兒躑躅半晌,最終低了嗓音問道:“姑娘平日可有服用避子湯藥?”
江音晚愣住,杏眸定定著,淺淺的面頰后知后覺地泛起了燒灼般的燙:“你,你想的未免太遠了。”
瀲兒看姑娘今日既然在小日子,便知未有孕。可不知道平日里姑娘是否飲了避子湯。瀲兒猜想,皇家規矩森嚴,東宮未立正妃,為全日后太子妃的面,必不能讓外室先有子嗣。
然而尋常的避子湯,極損子。尤其姑娘本就質虛寒,避子湯更會加劇的信期不調、腹痛等病癥,長久服用,甚至會傷及本。也不知太子會否顧忌這一點。
看姑娘信期如此疼痛,瀲兒心中沒底,更湊近幾分,附耳道:“奴婢知道一些避子的法子。”
譬如熏香或在枕下香囊之類,雖對子亦有損害,然而控制幾味關鍵香料用量,至比一般的避子湯溫和些。
瀲兒本也不懂這些。但教坊,教坊自有專人調配避子湯藥,其藥比外頭的更猛。常有子不愿服藥,恐致將來再難有孕,便用這些法子避孕,留一線日后攀扯富貴的指。
江音晚窘地紅了臉,訥訥重復一遍:“都說了,你想得太遠了。”上虛乏無力,避不開耳邊話語,只能將半張臉掩在貂絨毯下,嗓音悶悶傳出來。
瀲兒起初以為是姑娘尚未考慮周全,此刻才回過味來,一時訝然,不準太子對姑娘的用意了。
恰外頭通報太子駕到,瀲兒慌忙起,至寢屋門前,隨其他婢們一道跪拜接駕。余卻瞥見江音晚仍躺著不,不由張懸心。
裴策闊步行來,隨意擺手示意眾人退下,拂開珠簾,徑直走到江音晚側坐下。
他白日來此的次數不多,今日尚有公務未置,卻實在放心不下不適的小姑娘。
瀲兒退出去前,轉頭瞟了一眼珠簾相隔的間景象。看到玄玉帶的太子俊容清矜,坐于人榻邊,非但沒有問罪的意思,反而手將纖弱子連帶著絨毯一并攬懷中。
瀲兒扭過頭,不敢再看,隨著婢們一道掩門守在院中,心下對姑娘境況更安然了幾分。
裴策一臂攬著人,一手輕輕將掩著小姑娘半邊臉的貂絨毯往下拉了拉,見到一張浮著淺淺紅暈的芙蕖面,第一反應竟是手去探的額頭。
掌心溫度正常,不燒。裴策稍稍放心,問:“怎麼臉紅這樣?”
江音晚乍一見到裴策,心中窘別扭更甚,心虛地避開他的視線,嗓音亦有些發虛:“可能是焐得太暖了。”
裴策未作他想,聞言將貂絨毯又往下拉了幾寸,出一截玉頸,讓稍氣。視線移到洇紅的眼尾,拇指指腹淺淺挲:“哭過了?見到你從前的丫鬟,不高興嗎?”
江音晚牽起角,蘊起一個溫的笑:“音晚高興。但是殿下怎麼想到要把瀲兒帶來?”
從見到瀲兒的喜悅中回過神來,反思自己是不是給裴策添了麻煩。
裴策輕笑了一聲:“自己說過的話,不記得了?”
江音晚不解,怔怔聽裴策提醒:“你昨晚說瀲兒做的核桃很好吃,想跟學一學。”
江音晚恍惚拾起昨夜醉中零星的記憶片段,然而思緒已陷更渺遠的回憶,如墜深淵,在舊日時里一路探過去,每一寸,都教人不忍再憶。
“大皇子哥哥,你嘗嘗這個核桃,是不是很好吃?”
“是瀲兒做的,我想跟學一學,以后做給你吃。不過我學這些總是很笨,可能要你多等一些時日。”
稚的小孩,仰起純澈的一張臉,全心著眼前的清雋年。
大皇子哥哥,不是我不記得,是你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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