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青河原本以為,那個輕佻的婦後,這間不進的屋裡,應該蜷著一個悲憤恨世的男人,卻驚訝發現於一方寬容的天地,婦的謾罵,進不來這裡,大概更進不了這個男子的耳朵。
所以,一愣后,他即笑。
男子抬頭看趙青河一眼,不問是誰,繼續老神在在喂他的寶貝。
夏蘇從袋裡拿出一張銀號存票,笑容,聲音,「周叔,小畫的銀子,除了剛給嬸娘的那袋銅板,其餘都給你存進去了。那幅扇面還要等一等,如今多了個專跑買賣的人,應該很快能找到買家。」
趙青河自認一雙眼利,善於察言觀。
剛才見婦人的潑罵兇悍,推測男主人悲催,想不到男主人自在得很,當爹也從容。
而此時的見聞更讓他明白自己猜差了十萬八千里,潑婦不過是紙虎,被丈夫吃得死死而不自知。
這樣的男人,為自己塗抹上懼貧困潦倒的,住在迷宮般的深巷,必藏一個不可告人的過往。
「放桌上吧。」周姓男子沒看那張票,「蘇娘,扇面要小心理,最好打聽到吳老闆賣了誰,再尋買家。」
夏蘇應著是,又將上竹筒拿下,鋪開畫紙,「請周叔裝裱,事十五兩。」
「趙孟堅的《歲寒三友》。」周姓男子這回視線徹底離開他家娃,落在畫上片刻,語氣帶笑,「這哪是仿趙孟堅,竟比原畫更粹,你打算給趙子固拔高名氣麼?」
夏蘇臉紅,「周叔笑我,我哪有那麼本事,不過儘力了。」
趙青河心道,夏與周不同姓,又不曾聽泰伯夫妻或大驢提過夏蘇在蘇州有親人,這份十分自然的親恐怕同夏蘇的從前有關。
周姓男子這時再看向趙青河,見他儀錶堂堂北人氣魄,問道,「在下周旭,是蘇娘的叔叔,不知這位如何稱呼?」
真是親叔叔麼?既然如此——
趙青河穩穩作答,「小侄趙青河見過周叔。」以為報上姓名,這人也會跟其他人一樣,驚訝死人復活。
周旭毫不驚詫,對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晚輩侄子接輕鬆,削瘦的臉龐神冷淡,卻是微微一點頭。
而後,他朝夏蘇道,「此人看著可以擔當。」
「周叔這麼說,我就更放心用了。」夏蘇卻不看趙青河,「此人」如今這張帶著聰明的皮相是比從前好用,只不過不會太信他。
橫豎合夥賺小錢,也不用掏心掏肺,把利益分割清楚,雙方能達共識,人品不至於殺人,差不多就行了。
兩人接著不再提半句畫或錢的事,就著**個月大的胖娃娃小名閑聊,小花小草小玉取了一堆。
「軸兒。」趙青河沒站,一踢到地上木軸,信口湊熱鬧。
兩人齊眼看他,他連忙擺手,「我用詞遣句實在沒轍,你們不必當真,衝撞了寶貝,也別惱我。」
他這樣沒「自信」,倒夏蘇不好再踩,實事求是評道,「這個小名還不錯,軸支著畫,堅強得很。」
周旭沉,「小名軸兒,乾脆再取趙侄說得寶貝一詞,大名也有了,寶軸。」
夏蘇覺得是不錯,配上周姓念起來就有些怪。周寶軸?粥煲粥?
夏蘇雖然這麼誠實說了,周旭卻並不在意,只道寶軸二字太合心意,又是兒家,也不會常有人喊全名,就這樣吧。
趙青河歪打正著,贏得周旭一聲謝。
於是,似乎終於完今日來意,夏蘇說五日後來取畫,便走出了屋。
周旭沒跟出來,連再會都省了,只是軸兒咯咯的笑聲追上他們,令烏墨青白的單調天地繽紛了好一瞬。
上了車,夏蘇耷著的眼皮緩緩拾起,似經過一番斟酌,慢道,「嬸娘本是子,周叔有時去樓子賣畫,也算不得。年歲大了,恩客越來越,又有了孕,想打掉,周叔卻勸著生下。樓子媽媽嫌已不賺錢,乾脆搗鼓著周叔贖從良。我開始也是瞧不慣,替周叔不值。可周叔說他本無打算家,只覺得和娃娃有緣,娶誰都無所謂,而的世其實可憐,錢也是悲苦怕了才如此,如今既然出了歡場,不必再看他人臉陪他人笑,想怎麼樣就隨高興吧。」
「軸兒不是……」趙青河問了一半頓時住口,吆喝駕起車。
他也是糊塗,何必問呢?
「你叔叔心如海。」
「不妨說,他隨心自在。」夏蘇語氣輕飄,「心如海」不適合周旭。
隨心自在麼?趙青河無意識握了韁繩,低聲如自言自語,「不看惡臉,不聽惡言,高興怎麼活就怎麼活,真是瀟灑。」
良久,夏蘇的聲音慢慢地爬來,「倒也無需惆悵慚愧,我叔三十歲的人,六十歲的心,老僧定,看破紅塵了,能不自在?我們卻『年輕狂』,自私狹隘一些也很應當。就我嬸娘那樣的人,換作我,是一定不忍的,全看在叔叔面上而已。」
好了,也會用年輕狂這個借口了。
這姑娘的反應,總是有些出其不意。趙青河沒有回頭,只是不小心歪傷的心變得很容易收拾,駕車也輕快。等馬車停在虎丘一家飯館前,他又完全不意外地看到了夏蘇的蹙川眉。
「我沒銀子。」道。
「我沒銀子。」他製造迴音。
夏蘇沒好氣,「沒銀子你還來?」
趙青河不答,將韁繩給夥計,吩咐他用最好的草料喂馬,就徑直走進飯館,揀靠著旁街鏤窗的桌子坐了,點完菜,卻見夏蘇還站著。
「要不要點酒?我看到櫃檯有西酒。」他「鉤」。
很沒志氣,上鉤落座,聽他再點了兩小壇西,等夥計走了,仍記得銀子的大事,「我說真的,上只帶了十文錢。」原想一人一碗面打底。
「我也說真的,上一文錢都沒有,不過——」趙青河從袖子里出一個小小銀稞子,頗為得意,「今日趙大老爺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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