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只有歷任族長才知曉一些詳。”支由低眉垂目,蜷在燈的影里,心緒如昏濁的燈焰飄搖不定。
“說你知道的。”王子喬兀自低頭翻閱典籍。
“前任巫祭偶爾提過兩句,好像是部落在橫穿天荒的時候,遭遇外敵,一路死傷慘重。”
“什麼樣的外敵?哪一族?”
“這就不清楚了。”
王子喬默默合上手中竹牘,又拿起一套殼串連的書簡。支由撞見對方靜漠的眼神,心里突地一寒,立刻道:“老朽私下猜測,可能和,和……”他一咬牙,索豁出去了,“和羽族不了干系。”
“羽族。”王子喬挲著殼上古拙的紋路,暗自沉思。時值巫族分裂,羽族大可坐山觀虎斗,何必參與?而一旦羽族出手,必能全殲支氏部落,又怎容網之魚逃到蠻荒?
其中必有蹊蹺。
“當年與支氏同時出走的共氏、祝氏部落遭遇如何?”王子喬又問。
支由答道:“聽說和支氏差不多,路上也死了很多人。再后來,就沒他們的消息了,興許已經亡族。”
“亡族?不見得啊。”王子喬淡然道,“當今大燕王朝最顯赫的武勛世家,可是姓共的。”
支由吃了一驚:“先生是說……”
“我也只是猜測。”王子喬拋下沉甸甸的殼書簡,巫祭傳承都翻遍了,祝由咒不在其中。支由顯然也未掌握,不然先前就對自己出手了。
當時,支由惶恐、忌恨、猶豫、畏的種種緒,無不清晰倒映在他澄明的心湖上。
如果支由的心神是,倒映在王子喬心湖上的就是影。,則影;觀影,則知。
王子喬抬起頭,腦海中倏然閃過支狩真俊秀皎皎的姿容。
至此,祝由咒的傳承下落大致明了。
室陷了短暫的沉寂。
支由忐忑不安地瞅了王子喬一眼,這個方士為什麼對巫族興趣?巫祭典籍里難道藏了什麼大?王子喬真的悉自己和羽族的勾當嗎?會向雷告決自己嗎?
他一時患得患失,心事愈發紊。
王子喬忽而揮袖,拂滅燈焰,四周頓時一片漆黑。
支由又是一驚一乍。
“長春丹還好用麼?”黑暗中,王子喬石破天驚般地喝問。
支由腦子里“嗡”的一聲,手足冰涼。他張口想說些什麼,腔卻像被沉重的巨石住,連呼吸都艱難。
王子喬霍然起,一步一步走過來。
支由息著,踉蹌后退,背撞上竹壁。幽黑的閣樓仿佛變了一座囚的鐵籠,子夜的山風砰砰有聲地撞擊竹窗,宛如困竭力掙扎。
“不要否認!你腑游走的那一縷奇異生氣,必然是長期服食長春丹所致。長春丹滋養生機,彌補元氣,是天荒卉族制的延壽丹藥,專門用來貢奉羽族。你勾結羽族,出賣部落,罪無可恕!”
“撲通!”支由癱在地,心如死灰,一連串緒變化在王子喬的心湖上一覽無。
前一步,王子喬至支由跟前,似挾著無盡翻涌的黑夜來。
他接連施展各種攻心手段,打支由,步步為營,眼下終于到了收割的一刻。
兩人面對面,眼對眼。
“看著我——”
王子喬厲喝一聲,眼神如,如電,如焰,如刃,直直支由的神世界。
恰是支由心靈最弱的一刻。
勾魂攝魄,直擊心神!
霎時,心湖上影逆轉。影,則!
支由神恍惚,渾渾噩噩,只聽到一個充滿魔異魅力的聲音響起:“你什麼?”
“支由。”
“多歲?”
“白壽之年。”
“什麼時候結識羽族的?”
“三十多年前。”支由似牽線木偶,有問必答。
“如何結識?”
“有次俺外出采藥,跌下懸崖折了,一個小伙子路過幫了俺。他的傷藥是要得,斷三天就長好了。后來俺才知道,他是羽族。”
王子喬微微一哂,支由失足落崖,顯然是羽族的手腳,他套。看來三十多年前,羽族就潛了蠻荒,不!理應更早。
“從此你就為羽族賣命,羽族以長春丹為酬?”
“談不上什麼賣命,只讓俺監視族長,一下族里的向罷了。當年部落的族長是支野的父親,老族長死了以后,俺就盯著支野,現在換雷和支狩真。”
王子喬眼神一亮:“支狩真可有什麼異常?”
“那個瓜娃子除了吃喝玩樂,還曉得個啥?”即便心神控,支由的語氣兀自出強烈的不屑。
王子喬耐人尋味地笑了笑,接著問道:“羽族在蠻荒有多人?”
“不曉得,俺沒見過其他羽族,只和那個小伙子聯絡。”
“他姓什麼?樣貌如何?劍道修煉到什麼層次?”
“他自稱烏七,人很瘦,皮黝黑,眼睛更是黑得發亮。劍道什麼的俺不懂,不過他很厲害,肯定比雷厲害,也比支野厲害。”
“果然是羽族的烏部出。”王子喬喃喃自語。天荒羽族號稱百部眾,以部和鶴部為首,絕代劍仙盡出其中。烏部則專門從事偵查、監測以及謀暗殺,修煉的劍道以詭敏捷為主。
而無論是隸屬于武道的劍道,還是道,都統一分為四個層次:煉化氣,煉氣還神,煉神返虛,煉虛合道。修煉者一旦突破最后的煉虛合道,即能破碎虛空,飛升仙。
雷的武道剛剛及神領域,算是煉氣還神的初步階段。煉氣還神得悟神真諦,與武技、法相合,生出無窮妙用,已經步真正的高手之林。而大多數修煉者究其一生,只能在煉化氣的境界徘徊。
烏七比雷更強,意味著他至是煉氣還神的中、高階,甚至大圓滿。再加上羽族劍道無堅不摧,無不破,這等高手一個人足以監控衰敗的支氏部落。
“烏七有沒有打聽過祝由咒?”
“從來沒有。”
王子喬微微一愕,如果不是為了巫族最神的傳承,羽族何必盯上支氏部落?難道還有?他苦思良久,覺到了一兇險,仿佛自己卷一盤波詭云譎的生死棋局,稍不留神,勢必被執棋雙方吃得尸骨無存。
最佳做法,莫過于立即而退,遠離此局。
可惜他不能。
“支野是怎麼死的?”
“他獨自外出狩獵,死在烏七劍下。”
“烏七為什麼殺支野?”
“完全是個意外。支野發現自己被人跟蹤,主出的手。烏七告訴俺,當時支野像急紅了眼睛的瘋狗,死死纏住他不放,招招都是同歸于盡的搏命險招,他實在留不了手,被迫殺了支野。”
王子喬憑地冒出一個極其荒誕的念頭,難道支野……他沉片刻,又問:“眼隼放出去傳訊再到返回,需要多久?”
“不到半個時辰。”
眼隼一個時辰可飛八百里,還要在烏七那里耽擱片刻,依此可知,烏七的住相距百靈山百里左右。附近應該山深林,適合藏,還要有充足的水源,以供日常洗漱飲用……王子喬正自推算,忽地鼻孔一熱,滲出兩行細細的鮮。
心湖上,影一陣抖,倏然模糊。
支由驀地一震,臉上出掙扎之,似要清醒過來。
王子喬輕輕抹掉鼻,殷紅的沁在他白玉無瑕的指尖上,目驚心。
他奴役支由心神,牽了魂魄舊傷,已經無力再問下去。荏苒,天地重,他損的魂魄不僅沒有恢復,反而傷勢加重,連如此簡單的法都難以為繼。
再過幾年,怕是連自己的意識都會慢慢消逝在這個世界吧。
“你,你對俺做了什麼?”支由神智一清,滿臉驚駭地瞪著王子喬。
“你該問自己做過些什麼。”王子喬答道。
支由呆了半晌,突然涕淚橫流:“俺只是不想死,俺只是想多活幾年啊!”他抖地抓住王子喬的袍擺,松弛干癟的手揪了,猶如痛苦蜷曲的枯藤。
“先生,你知道一個人老朽等死的絕嗎?爬不山了,皮也癟了,拉屎還要弄臟頭。干不娘們,多吃幾口就會上吐下瀉。雨天,老寒痛得睡不著覺,只好眼睜睜瞅著窗外,熬到天亮。”他直直瞠視王子喬,慢慢松開手,慘笑:“你還年輕,你不會明白的。”
王子喬凝視支由片刻,道:“事過春夢無痕,心為難得糊涂。巫祭大人,忘了今晚吧,對你我都好。”揮袖一拂,走向竹梯。
支由不知所措地著王子喬的背影,忽地追過去,苦苦央求:“先生,俺的,俺那只眼隼……能不能……還給俺。”王子喬的意思,似乎并不想追究什麼,可他怎甘心讓把柄在對方手里?
“巫祭弄錯了,哪來的眼隼?你鳥籠里養的不是眼雀麼?”
支由聞言一呆,王子喬已然下了閣樓。他扭頭再瞧,那只消失的眼隼不知何時,重新蹲在籠,紅的鳥瞳著一茫然。
支由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又急惶惶奔過去,打開籠門,一把攫住眼隼,猛地斷鳥頸。
短促、凄厲的鳥鳴聲戛然而止,王子喬停下腳步。
在他神的最深,心湖平靜如水,四面八方是龐大無邊的凹陷湖床,形如干涸盆地。
比起當年,心湖萎了萬倍不止。唯有找到詮釋魂魄奧義的祝由咒,才有恢復的可能。
王子喬回頭看了一眼黑暗中的閣樓,自己和支由又有什麼不同呢?孤獨漂浮在黑夜的茫茫深海上,是看不到別人的。
唯一的亮來自于自己的眼睛。
誰不會抓那唯一一救命枯草呢?
支由如此,他亦如此,支狩真同樣如此。
或許這才是世間最奇妙的人心吧。
王子喬漠然一笑,仰首向深邃無際的天空。
讓我們再較量一次吧。
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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