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宋一朝,中國人第一次擁有了真正的夜生活。
伴隨著生產力的極大提升和燈革命,照明燃料這一關卡終於被突破。
與此同時,宋朝統治者出於龐大軍事開支的需求,也樂於取消嚴格的宵,推消費,擴大需,以獲取更多的稅收對抗北方強敵。
夜市雖然從唐代後期就已經在大都市出現,但是並不名正言順。
到了宋朝,夜市才名正言順大大方方的登場亮相。
燦爛的燈火與富多樣的商品,彰顯著生產力進步的事實,也讓部分有錢宋人的夜生活充滿了浪漫的氣息。
蘇詠霖顯然就是這部分人當中的一份子。
他在臨安到的夜市,讓他覺自己仿佛再度穿越時回到了現代,且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覺得自己就是於現代的某個繁華都市。
【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夜三四鼓,遊人始稀,五鼓鍾鳴,賣早市者又開店矣。】
這是臨安夜生活的真實寫照。
兩三點鍾,街上的行人才開始減,夜市才漸漸結束,而凌晨四五點,勤勞的人們又開始準備早市了,商業生活通宵達旦。
只要有錢,就算是個夜貓子在這裡也能找到歸屬。
對的,只要有錢。
當然,負面影響也是有的,比如中國人終於開始普遍熬夜了,隨之而來的黑眼圈和發問題也逐漸遍及民間。
蘇詠霖倒還好,在祖父的督促和自己的意願推下常年習武,健壯,熬夜雖然不是偶爾的事,但生活富裕,營養補充得當,怎麼著也不至於英年早禿。
臨安夜市之繁華,遠勝於他的“老家”慶元府定海縣,就他看來,哪怕是現代都有很多地方遠不及之。
夜市街頭有茶坊、酒肆這類店面,還有推著小車流賣的小販,稱為行販,商品種類極其富。
珠玉珍異及花果時新、海鮮、野味、奇,各食,蒸煮烤悶炒無所不有。
清河坊、市西坊、巷口、眾安橋是臨安夜市的四個集中點,酒樓歌館和勾欄瓦子分布甚。
每當夜幕降臨,打更人敲響第一遍鼓時,從清河坊到眾安橋大街以及兩側坊巷,所有商店都再次活躍起來,仿佛煥發新生一般,十裡長街燈燭輝煌,人流如,肩接踵。
若當年有衛星圖,這座一百萬人口的大都市一定是整個地球上最亮的那一顆點,璀璨奪目。
蘇詠霖和蘇勇走在眾安橋附近的一條商業街上。
街道兩旁設有路燈,像鍾表刻度一樣準的排列著,遠遠去,它們好像就要以相同的間距延到世界盡頭一般,沒有終點。
於是街面上燈火通明,驅散了春三月夜裡的寒氣,反而覺得溫暖宜人。
此時此刻,蘇詠霖和蘇勇一樣,都是腹空空,口水直流。
之前熙春樓那頓飯是孫元起的送行飯,蘇詠霖沒好意思跟他搶,隻吃了一點點,所以眼下腹空空如也,的。
蘇勇純粹就是飯桶。
他七歲開始習武,食量本就很大,現在種種香氣直往他鼻子裡鑽,更他無法忍耐,於是用的眼神看著蘇詠霖。
蘇詠霖一笑。
“放開吃吧,都算我的。”
“多謝阿郎!”
蘇勇大喜過,宛若貔貅一般雙目放四掃視,仿佛要將整個商業街上的食小吃全都吸腹中一般,鬥志。
臨安夜市上當然不是只有小吃攤,但是小吃攤絕對是主力選手。
放眼去,街道兩邊有賣澄沙糕、十花花糖的,有賣胞螺滴、杏仁膏的,還有賣焦酸餡、千層兒、煎白腸的,再往前走一點,便能看到大名鼎鼎的炸——黃獨和饊子。
除此之外,街面上還有香氣撲鼻的蒸餅與糍粑,口即化的甜糕與八寶飯,還有各類魚、羊湯食、湯面,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小商小販們扯著嗓子賣,吆喝不止。
稍微有些資本的店家往往會雇傭樣貌姣好的郎在街邊攬客,如此引來食客眾多,紛紛掏錢嘗鮮。
若家中就有此等好兒,更是最好的事,也好省了這筆攬客開銷。
除此之外,蘇詠霖還見著不拎著食盒行匆匆的店頭小廝,他們雖然在跑著,但是手上的食盒卻驚人的穩當,一看就是練出來的專業人士,也不知是去誰家送外賣。
此時已經是下半夜了,街邊的商鋪或者攤販隨意擺放的桌椅板凳上還坐著不食客。
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著熱氣騰騰的夜宵,邊吃邊談笑,氣氛熱烈,一個個越是談話就越是能吃,仿佛沒吃過晚飯似的。
也難怪,在這種場合,就算是剛剛吃了飯,也難免食指大,定要扯一個“塞”之類的理由買點東西吃吃,否則肚裡饞蟲實在不饒人。
蘇詠霖首先掏錢買了一份他最吃的黃獨。
這是一種油炸食品,把芋切片,榛、松、杏、榧等仁研為末,和面拌醬,油炸,又香又好看,澤金黃,吃起來香脆味,一口下去還想再來一口,越吃越香,本停不下來。
蘇勇則是買了一大把饊子往裡塞,一邊塞一邊嚼,吃相十分不雅。
走著走著,蘇詠霖手上那小小一份黃獨吃了,可肚子還著。
了肚子,蘇詠霖就又買了兩份煎白腸,店家切片,油紙包著,一份自己的,一份給蘇勇,兩人邊走邊吃。
煎白腸咬在裡口勁道,油香四溢,哪怕是個終年見不到幾兩油花的莊稼人,吃上幾口也難免會覺得膩歪。
可蘇勇不會,他一手拿著饊子,一手拿著煎白腸,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幸福的像個孩子。
蘇詠霖吃了幾塊煎白腸之後就覺得膩了,剩下的就直接塞到了蘇勇裡,這家夥大口咀嚼,滿油。
吃了煎白腸之後蘇詠霖仍覺不夠,看了看蘇勇這飯桶,他顯然也沒吃飽。
於是蘇詠霖又買了兩份羊脂韭餅,兩隻油燜,一人一半,油紙包著大口撕咬,大口吞咽,隻覺得滿口留香。
吃著吃著蘇詠霖又覺得口乾,想喝點什麼,放眼一掃,見著左手邊有家賣湯食的行販。
他便掏錢在街邊行販那兒買了兩份清田螺羹,兩人一起端著清田螺羮坐到街邊小桌上,一口一口慢慢的喝著羹湯。
碗裡除了羹湯,還有極嚼勁的螺,口甚好。
喝著羹湯,嚼著田螺,咬著羊脂韭餅,啃著,隻覺得肚裡溫飽的同時,子也暖了起來。
此時,蘇詠霖的耳邊除了小商小販們的賣聲,還有人們的談笑聲。
坐在蘇詠霖和蘇勇旁邊那一張桌上的三個人正在談笑風生。
細細一聽,蘇詠霖得知他們正在笑談清河坊某條街上的陳家老五拿了家裡積蓄去花月樓吃花酒結果被家裡婆娘知道的事。
好家夥,從早吵到晚,家裡婆娘兇悍無比,揮著炒菜杓子打的陳家老五滿地竄,於是一整條街的鄰居看了一整天的笑話,一群孩子連蹦帶跳拍手好,場面熱鬧極了。
面上的姑娘家家個個如花似玉可人,只顧相夫教子,溫賢淑,娶回家自然是夫妻和睦。
可民間管事婆娘不認字兒,不懂戒,可沒那麼好脾氣,事關一家人的口糧,遇上不省事的當家人,說打就打,一點面都不給。
聽著聽著,這滿溢的人間煙火氣讓蘇詠霖也忍不住出一笑容。
旋即,笑容斂去,化作滿面嚴肅。
他抬起頭,向四周。
燈火籠罩下,整條商業街都披上一層桔紅的朦朧面紗,之宛若天上人間,人沉醉,仿佛這裡就是太平盛世,這裡就有千百年來仁人志士所追求的一切。
真啊。
可是這條街上的所有人好像都忘了。
三十年前,靖康二年,有一座北方都市,擁有著遠勝如今他們腳下這座臨安城的繁華和富庶。
那裡的人們比他們更加安逸,過著相對而言更加富足的生活。
結果一夜之間,天上人間淪為煉獄,繁華似錦燒灰燼,徒留一部《東京夢華錄》,讓老們午夜夢回間淚流滿面。
沒有強橫的武力,就守不住繁華似錦。
留給你們的,就只剩一部東京夢華錄。
深吸一口氣,蘇詠霖把手上最後一塊韭餅塞進裡,端起碗把羹湯一口氣喝盡,大力的咀嚼,大口的吞咽。
然後放下湯碗,抹了抹,站起了子走到店家後。
“幾文錢?”
“兩碗清田螺羮,八文錢。”
店家笑呵呵的弓著子,蘇詠霖便掏出錢袋,出八文錢放在店家手裡。
“實惠,去年秋,我在清河坊街邊吃一碗魚羹,還沒你這碗量大,店家要了我七文錢。”
“這臨安價自然較別貴些,但是一碗魚羹要七文錢,的確有點貴,這心思怕不在做生意上。”
店家笑容可掬道:“客,咱們這兒用料十足,不摻假,明廚亮灶,價格也實惠,您之後有空,多來幾次便是。”
蘇詠霖著店家一張討厭不起來的笑臉,緩緩點了點頭。
“好,若有來日,我一定來你這兒再吃一碗清田螺羮,你可不準隨意漲價。”
“好嘞!”
說罷,店家笑起來,蘇詠霖也笑呵呵領著吃飽喝足的蘇勇的離開了這裡。
店家彎腰把蘇詠霖留下的碗杓端起來,洗一洗,又用熱水燙了一遍便放回原,接著又忙乎手上事兒,忙著忙著,忽然覺得不對勁。
什麼若有來日?
這位年輕郎君說話倒是有趣,講的和他沒有來日了似的,這等晦氣話怎敢隨意放在邊?
店家不明所以。
蘇詠霖和蘇勇吃飽喝足,離開了這條商業街,等走到街口,人已漸漸稀。
打更人敲了四遍鼓,夜已經到了最深的時候。
走著走著,蘇詠霖忽然停住腳步,轉過頭,向遠方那燈火闌珊。
“阿郎,怎麼了?”
蘇勇好奇的回過頭一起看,但是什麼也沒看出來。
他看不出來,蘇詠霖卻看得出來。
這宛若天上人間一般的景象,終究只是一場夢。
開封的夢被驚醒了,可統治者們並不願意醒來,強撐著站起子,跑到杭州來接著躺下做夢。
他們覺得一部東京夢華錄不夠,所以還要加一部《夢粱錄》,還要再加一部《武林舊事》!
於是這夢一路做到了崖山上,終於再也無可躺了。
蘇詠霖朝蘇勇笑了笑。
“沒什麼,最後看一眼,以後……可能看不到了。”
蘇勇面一滯,低下頭,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們自己選的路,縱然九死一生,也要走下去。
孫元起的事一旦事發,他們必然沒有退路,若不想被南宋小朝廷滿門抄斬,就只有往北去那一條可走。
這已是背水一戰。
PS:還是再更一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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