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包車在餐館前停下，娘姨扶著白艷下了車。走進餐館，白艷一眼就看到了靠窗邊坐著的穆星，笑著走過去，穆星已起替拉開了椅子。

趁著落座，穆星又打量了一下白艷的娘姨，三十五六的年紀，看面相，倒也是慈眉善目。只是夠格看管姑娘的人，心中自有一把算盤，若要與白小姐獨，想來只有錢財是能讓人鬆口的。

念頭一轉，穆星也熱地招呼那個娘姨坐了，娘姨自然歡喜地應承。

看一眼穆星，白艷翻開桌上的菜單，道：「想來穆公子也還未用飯，不如索點幾道菜一同吃了。」

出來應局，若是先生點的是速飲的飲料，簡便的快餐，便是在暗示不想久坐；而若是點了繁瑣的大菜，則是可以久坐的意思。像白艷這樣說一起用飯，用意不言自明。

娘姨當下便明白了白艷的意思，穆星雖還不甚清楚這其中的關竅，但也大概能意會。介面道：「如此甚好，不過隨我還知道另一個好去，有一種金銀珍寶，不知白小姐不興趣。」

聞言，白艷抬頭看向穆星，穆星笑著沖眨了下左眼，一臉神莫測。白艷瞥眼示意了一下旁的娘姨，穆星微微點頭表示知道。

白艷垂下眼，暗自思索。

如果只是普通的作陪，並不需要支開娘姨。若是貿然使花招，好不能到位，惹惱了娘姨，只怕先生自己也會有麻煩。

但並不打算拒絕穆星的邀請。

合上菜單，又道：「菜一會兒再點，我先去一下洗手間。」

看一眼穆星，白艷起去了。

座上便只剩穆星與娘姨二人。娘姨已熬了人，自然知道穆星與白艷這一來一往是什麼意思。待穆星問要吃什麼時，便自己點了兩份須得慢慢熬煮的菜肴。

等上菜時，穆星拿出錢夾，將兩張鈔票遞給娘姨：「除了資費，剩下的便給你。」

娘姨接過錢一數，發覺穆星不僅給了出局的資費，又另有一份厚的小費，頓時眉開眼笑。

細細地將錢收好，笑道：「也不知小姐怎麼要這樣久，穆公子，勞煩你且去尋一下小姐，我便在這裏等著。」

兩人相視一笑，穆星便徑直往白艷方才去「洗手」的方向走了。沒繞幾步，已走到了飯館的後門，白艷恰在門外等著。

見穆星出來，白艷忙問：「怎麼說？」

穆星笑道：「我出來尋你呢，只怕是要尋到晚間了。」

白艷往里看了一眼：「這婆娘只認錢罷了，幾個錢也夠數到晚上了。」

兩人並肩往街上走，白艷這才問：「要去哪裏？」

「金寶說要請我去家裏吃飯，我想著你興許也想來，便同合計著把你請出來了。」

話音未落，穆星清楚地覺到白艷整個都瞬間神了。

轉頭看著穆星，眼睛瞪得大而圓潤，小孩子似的問：「吃什麼？」好歹還努力地穩住了聲調。

看這麼開心，穆星笑道：「說是甚麼食鋪的。」

白艷頓時喜笑開：「肯定是溫叔家的鋪子，他家的土豬味道最正宗，煮豬腳火鍋最有滋味…」

夕已至，黃澄澄墜在天邊。二人迎著風往金寶家走，誰也沒有提要坐車。

許是真的很高興，白艷的角洋溢著不下去的笑容，一路上從豬腳火鍋說到雲怎麼做最好吃。

「在我們雲南宣威那地方，時興腌制火。冬天腌制好了，晾在門廊下面，到第二年端午前後便可細細切了，與清明後起的菌子同煮，或者加豆腐…」

說的有滋有味，穆星聽著也不覺饞起來。

「說到火，我倒是吃過宣和火公司的火罐頭，味道同金華火確實不同。」穆星道。

聞言，白艷皺了皺鼻尖，搖頭道：「我最不喜宣和的罐頭，火吃的就是現吃先切的那一分熱鬧勁兒，裝進罐頭算什麼回事？」

說完，白艷又有些不好意思：「哎，我自顧自地說了這許多啰嗦話，讓穆公子見笑了。」

穆星搖了搖頭，笑道：「怎麼會呢，我很喜歡聽你說這些閑話。」

這是實話。這樣歡喜地談論著飯食的白艷，比起平日知識趣但又謹言慎行的白小姐，更多了一分親切可人的人間煙火氣。

穆星不敢說究竟什麼樣的白小姐最好。但在這樣燦爛的夕下，在這樣輕的晚風裏，如此輕鬆地與白小姐走在通往晚餐的路上，談論著喜歡的食，如何能不人歡喜呢？

聽到穆星如此說，白艷低著頭抿一笑，夕撒下芒，碎金跳躍著，點綴在的發間，絢爛生花。

穆星又道：「我聽金寶說，你們在堂子裏的飲食並不好？」

說起堂子裏的吃食，白艷忍不住嘆了口氣。

「為了保持材，我們平日裏吃的大多是各蔬菜。以往多還有些油鹽，前段時間姆媽看了甚麼時尚雜誌，便開始給我們安排蔬菜沙拉，直吃的我們『聞菜變』。」白艷說。

穆星皺起眉：「這怎麼行？且不說口味的問題，這樣長期下去，也不可能得了啊。」

白艷搖了搖頭：「姆媽堅持如此，我們這些還在堂子裏的小先生也沒辦法。雖說平日出堂差也能遇到飯局，但也不可能吃的盡興。」

穆星也記得這幾次在飯局相遇，白艷幾乎都沒怎麼吃東西，就喝酒了。現在想起來不由後悔，當時怎麼就沒想到白艷可能是著肚子的呢。

二人正說著，恰巧經過了一家飯店，一陣噴香的烤鴨味飄來，是聞到，便已讓人食指大，涎水直流。

看著旁的白艷深深吸了口氣，穆星靈一，道：「說起來，也不好空手去金寶家，我也應當再帶著禮才是。不如就買些食帶去吧。」

方才已把自己的底抖了個乾淨，白艷也沒必要再假裝矜持，點頭同意了。

於是穆星先買了一整隻的烤鴨，後來經過一間乾果鋪，又想到小阿珍應當喜歡乾果，便又稱了一斤花生，買了兩袋餞。

這一買可不得了，穆星跟上了頭似的。在路旁看見了餅乾行，又買了一袋核桃糕，順路還去旁邊煙酒店買了一瓶法國的TREAU甜酒。

沒有聽差跟著，一袋袋東西只能穆星自己拎，還饒嫌不夠。沒走幾步，隔著半條街聞見了羊大包子的味道，差點兒又奔著去，嚇得白艷趕忙拉住：「夠了夠了，不過四口人罷了，哪裏吃得完這許多！」

穆星還嫌不夠：「你平日也吃不到這些，要是買多了，帶回去也可以存著慢慢吃。」

白艷聽了，心頭一時五味雜陳，甜一陣酸一陣，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有人嫌打扮的不夠養眼，有人愁穿的不夠時髦，已經多久沒有人問一句，你會不會吃不飽。

低頭深吸了口氣，看著穆星手上被各種提繩勒出來的紅印，白艷出手，想將穆星手上的東西接過來。

穆星忙往後退，拒絕道：「這怎麼行，很重的…」

沒有多說，白艷看一眼，第一次用強的語氣說：「給我。」說著，便把穆星右手拎著的一堆東西接了過去。…

穆星低頭看著眼前人烏黑的頭髮，再看看空了的右手，慢慢地也咂出白艷是什麼意思，頓時心中暖洋洋的。往前一傾，湊到白艷面前，偏頭看著：「你這是心疼我了嗎？」

白艷抿住，面前泛起一片紅暈，轉便往前走，穆星連忙跟上去，恰好聽到白艷輕聲道：「…你如此待我，我自然也會心疼你。」

抬頭看著燦爛的夕，穆星笑起來。

夕照耀著天地，將二人的影子拉的綿長，面前鋪金的路彷彿永遠也走不完。折騰了許久，兩人才終於走到盈江里三十八號。

這是一座四方的小院，地住了三戶人家，但並不顯得雜。相反，那座矮矮的門上了一新鮮的對聯，矮矮的牆上熱鬧地鑽出一捧三角梅，艷艷地開著；對門的牆角下對著一溜白蘿蔔，碼的齊整。院子中間，幾個小孩兒正在蹲著玩，頭頂上是拉著一麻繩作出的晾桿，一堆灰褐的服飄著，廉價，卻乾淨。

整個院子都著一利落鮮活的勁兒，很符合穆星對金寶姐妹的印象。

穆星剛走進院子，一噴香的氣味便包圍過來，狹窄的巷子都裝不下這香味，幾乎要衝到天上去。

眼睛還沒把院子看個明白，旁邊一個嘹亮的聲音便嚇得穆星一抖——真的嘹亮，簡直可以去跟著尚小雲上場唱兩句去了。

「哎喲這不是白姑娘呢！多久沒來啦！」嘹亮的聲音來自一個大媽，一邊說著，已經從自家小屋裏坦克似的衝過來，湊到穆星面前，又唱上了：「不得了呀，瞧瞧！多俊的小伙兒！」

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穆星的臉上已經習慣地微笑起來：「你好。」

大媽跟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很激：「聽聽！還說『你好』呢！文化人啊！多好啊，白姑娘，這是你對象不是？」

白艷不聲地將穆星拉回了後，笑道：「不是，只是一位朋友…」

白艷話還沒說完，大媽已經衝到了旁邊一戶人的家裏，喊道：「小陳你快來看看啊！」

穆星莫名其妙地保持微笑。

看什麼？觀賞嗎？

正想著，突然覺袖子被拉了拉，一轉頭，對上了白艷歉意的目。

「李大媽就是這個子，你別和一般見識。」白艷輕聲道。

穆星忙搖頭：「不會，好的，多熱啊。」

鬧哄哄嚷了半響，金寶終於從廚房裏探出了頭：「白姐！」

這李大媽確實熱，穆星帶來的大包小包東西很快被李大媽帶頭分了個勻稱。

但人家又不是白拿，噹噹當利索地從自家盤出了海大一個銅鍋到院子裏，熱地嚷：「金寶！大媽晚上要吃火鍋呢，你做的什麼？哎別做了一起吃火鍋吧！小陳你也來…」

一聽吃火鍋，院子裏的幾個小孩子已經嚷上了。

金寶已經做了兩三樣菜，四個人吃倒也足夠，但是李大媽的盛也不好回絕。金寶猶豫地看向白艷，白艷又為難地看向穆星。

穆公子這樣份的人，能願意來金寶家吃飯已是十分賞臉，怎麼好再讓他和這麼一大群陌生人一起吃火鍋呢？

道：「我去和李大媽說…」

知道的心思，穆星忙拉住白艷：「不礙事，火鍋就火鍋吧。」雖然素日裏講究，但也不至於貴到這種地步。何況這李大媽的熱雖然讓人有些吃不消，但也看得出人家是真熱，要是因為而惹得鄰里出矛盾，豈不是因小失大。

李大媽和金寶張羅著將桌子抬到了院子裏，架上銅鍋，早就熬好的湯悠悠地冒上了煙。金寶將已經做好的幾樣菜放到了一旁，又忙著去替李大媽切。

隔壁的「小陳」陳姐和李大媽不大一樣，看見穆星，只是靦腆一笑，便張羅著將自家的椅凳收拾出來，一聲不響地又進廚房去準備小菜。

大家都在忙著，作為客人的穆星便跟著白艷進了金寶的家門。

金寶的這間小屋只有一扇簾子做隔斷，里一覽無餘，傢雖，但勝在乾淨整潔。小阿珍原本正躺在床上看連環畫，見二人進來，便喊道：「艷姐姐！穆…哥哥！」

穆星滿意地將餞遞給：「乖。」

同小阿珍說了幾句閑話，白艷便去水缸邊洗水果，穆星跟在後出來，一邊手要替洗，一邊小聲道：「金寶…有工作嗎？」

白艷把盆拉過去，讓了個空：「你別凍了手…金寶原本是鈺花書寓的丫鬟，從我剛進書寓就是跟著我的。」

那就不奇怪白小姐同這麼好了。

堅持不懈地將盆搶過來，穆星著蘋果，又問：「後來呢？」

沒奈何地將盆讓給穆星，白艷只好站在旁邊，拿出手帕了手，道：「後來…爸欠了賭債，就將要回了家…」頓了頓，才輕聲說：「讓在家裏做暗.娼替他債，就在這個院子裏。」

穆星手上一，蘋果狠狠地撲進了缸里，激起一片水花。

皺起眉，難以置信地看向白艷。沒有說話，但白艷知道想說什麼。

白艷試圖解釋：「這…在這種地方，其實是比較常見的事…」

「常見！怎麼能說常見！怎麼…」穆星低低地吼了一聲，白艷住了。

怎麼…

穆星說不下去。

知道不應該輕鬆地說出任何質疑的話，尤其是在沒有站在那樣的立場上時。

只是突然忍不住想，想金寶有客人時，小阿珍在那間狹窄的，沒有格擋的房間里是什麼樣的覺。

白艷看看穆星，垂下眼，繼續道：「後來金寶爸在賭場被人打死了，一個恩客和我替還了一些債，金寶就沒再做了，現在只是在做一些零散的針線活。」

笑了笑：「最後還是能離泥沼，也還算幸運吧。」

那你呢？

穆星看著白艷，間發。

那你，也是這樣「常見的」，被送進了書寓嗎？

你也可以這樣「幸運」地離泥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