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卷雪吹進祠堂，滿堂垂幔翻飛。

供桌前燭火搖曳，映在年通紅淚眼中。

寒山掌門召來執事長：“來人，快扶孟長老去偏殿休息！”

他怕孟雪里再什麼刺激，當場自盡殉，濺五步。

年薄微抿，隨幾位寒山執事向外走，各門派見狀匆忙避退，讓出一條通路。

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對孟雪里有何看法，這等景下，沒有人愿意背上‘在霽霄真人牌位前，死他孀’的罵名。

……

寒山正殿用來接待賓客，舉行集會，雄偉而高闊。一旁偏殿占地不足其十分之一，布置卻更隨意舒適，是平日里掌門與各峰峰主、長老議事的小廳堂。

孟雪里坐在偏殿椅上，執事長為他沏安神茶。

琥珀茶湯，白熱氣氤氳。孟雪里捧在手中，笑著道謝。

執事長只是嘆氣。

等他喝完茶，又有人端上幾盤瓜子點心。

孟雪里來祠堂前才吃飽，便阻攔道：“我吃不下，還是別浪費了。”

執事長勸道：“要，您多吃一點罷。”

等到天漸暗，殿中燈燭點亮時，外間響起一陣腳步聲。寒山各峰峰主一邊敘話，一邊走進廳堂。

送別賓客之后，他們如釋重負，不似祠堂里不茍言笑的模樣。

寒山原有五峰，泰安、岳闕、重璧、流嵐、紫煙，霽霄與孟雪里合籍之后，便添第六峰長春。

孟雪里正要起去迎，掌門擺擺手，示意他坐著。

除了掌門見微真人坐在廳堂首位，其他各峰主隨意落座，有的對他笑笑，有的淡淡點頭，倒是比三年前他合籍大典上，禮貌卻疏離的姿態更親近了。

“瀚海境，你一定要去，真的想好了？”掌門問。

孟雪里點頭，還未開口，就聽一人急道：“剛才當著各門各派的面說定，再想反悔也遲了！”

岳闕峰主中年面容，形瘦高，脾氣最急躁，今天與各派周旋，早憋了一肚子氣。

重璧峰主接道：“不遲不遲，閉關了、生病了、迷路了，辦法多的是嘛。”

他形微胖笑容和藹，頭戴一頂高冠，不像劍修，倒像讀書的儒士。

流嵐峰主打斷道：“你說的也辦法？簡直無理取鬧，對他本人意愿毫無尊重！”

他長眉長須，執掌律法堂多年，習慣疾言厲。

重璧峰主冷笑：“非要看他殞命才是尊重他？明年初春他在曹地府與霽霄團圓，霽霄問你怎麼來了，他說你宗門無能啊，連我都護不住……你們想過霽霄的嗎？”

幾人爭執不休，孟雪里看他們聊得熱鬧，自己去瓜子吃。

流嵐峰主目一轉，只見年目懵懂，好像不知明年初春兇險將至。

于是恨鐵不鋼道：“霽霄怎麼將你養這樣！你再不長點兒心，以后……”，轉念一想，跟這小孩講大局、存亡，他多半聽不懂，只好拍桌子喝道，“以后瓜子都沒得吃！”

孟雪里手一抖，瓜子‘啪嗒’掉在地上。

紫煙峰主瞥了流嵐峰主一眼，輕聲道：“你喊什麼，看把孩子嚇得。”

是位貌婦人，悠悠搖著紫團扇：“我有個主意。我們安排幾位可靠的親傳弟子，與他組一隊，專挑人的地方走，只要避戰七日，就可以直接棄權，以傳送陣離開境。”

轉向孟雪里：“你且當是去春游踏青，散散心吧。”

“只能如此了。”掌門真人問道：“霽霄在時，可教過你一些保命手段？”

孟雪里誠實道：“沒教過什麼，丹藥法倒留下許多。”

“怎可依賴外？”流嵐峰主長嘆：“霽霄英明一世，怎麼在你上如此糊涂！”

紫煙峰主道：“距離大比，還有四個月。這些日子，你多去論法堂、藏書樓、演劍坪，多看多學，不懂就問。將那些法用得練些。”

寒山以劍道立派，卻不提學劍，因為時日無多，學劍已經來不及了。

掌門見微真人道：“好了，雪里，你今天太累，早點回去歇息罷。”

孟雪里起，對各峰主行禮道謝。

他走之后，偏殿廳堂依然燈火通明。

重璧峰主對紫煙峰主道：“師妹，我記得你以前，最不喜歡他。”

紫煙峰主笑笑：“我又看他順眼了不行嗎？今天各派來勢洶洶，被他祠堂里一鬧，面子上掛不住，才急著下山去……從前我覺得他配不上霽霄，卻是想岔了，他們彼此真心喜歡，哪來什麼般配不般配？如果我有位道，愿意在我隕落后為我而死，我……”大風小說

“師妹慎言！”岳闕峰主打斷。

人界修行者相信天道有靈，忌諱提及自厄運。很有人會像孟雪里那般，張口說出‘我隨他去了又如何’。

……

長春峰。

桃花樹下，夜熏然。

雀先明來做客，小道奉上好茶，配有各式果脯餞、甜咸點心。

孟雪里伴著冷清月回來，見他好吃好喝，舒坦得很，不由勸道：

“先兒，我這山頭不比從前了，以后要勤儉，一塊靈石掰兩半花。你吃點吧。”

雀先明沒理會，將果盤抱在懷里：“今天什麼況？說說唄。”

于是孟雪里從初祠堂講起，傾訴自己如何淚眼朦朧，對著霽霄牌位喊夫君……

還沒幾句，雀先明一聲干嘔，惡心得食不下咽。

孟雪里接過果盤，吧嗒吧嗒吃了起來：“你自己要聽的。”

雀先明：“你又不用劍，要‘初空無涯’干嘛？”

孟雪里反問：“我道的東西，便宜外人干嘛？”

“張口閉口‘我道’，你不會真的……暗人家霽霄吧？”

孟雪里像被踩了尾，一下跳起來：“你放屁！”

雀先明懶得跟他計較：“行，我放屁，那個初空無涯劍，真的在你這兒？拿出來讓兄弟看看，長長見識。”

妖族不喜歡用法，他們更依賴脈天賦，戰斗時顯出本，以鋒利爪牙或羽翼長喙攻擊。但面對人間有名的神兵，還是會好奇。

孟雪里思索片刻：“跟我來。”

雀先明急忙跟上。兩人穿花拂柳，來到孟雪里白天喂魚的池塘前。

池水波粼粼，水面浮著幾片花瓣。三條錦鯉游曳，一明月倒映池中。

孟雪里指著池塘道：“這里，是長春峰陣法的陣樞。‘初空無涯’，就埋在下面陣。”

雀先明驚奇道：“霽霄不用它？”

孟雪里淡淡道：“霽霄劍道已，劍自心生。很多年不真劍了。”

雀先明：“那也不必埋起來吧，這麼浪費……”

“誰知道他怎麼想的。”孟雪里著水中明月，神莫辨，聲音平靜：

“或許他是怕百年之后，陣法困不住我，我逃出去為禍人間。便想以這柄劍的威勢，徹底鎮住我。誰知才短短三年，設陣之人死，留在陣上的神念消散。這大費周章的‘萬古長春’困陣，如今只剩‘長春’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