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堂中數位修士，皆為兩派親傳弟子，當日都在寒山祠堂中，親眼見證孟雪里哀慟哭靈。

眾人你一言我一句，向年講述霽霄道的事。

有人說孟雪里剛烈，深義重，有人說他過于天真。

年沉默聽著，末了輕聲道：“胡鬧。”

他因為咳嗽聲音微啞，別人見他開口，卻沒聽清字句。

烏金西墜，晚霞從窗外照來。年坐在淺金暮中，不知想到什麼，蒼白臉微微泛紅。

他便是霽霄。

霽霄經歷生死大難，法盡毀。只得神魂出竅，夜游千里，尋得一位將死年，奪舍重生。

正派修士行奪舍之法，要尋沒有親朋，氣息即將斷絕的將死之人，才算不沾因果。這與他八字相合，又病膏肓，那夜命數已盡，本來正合適。但他神魂過于強大，虛弱軀難以承載，就像鋒銳利刃收歸于脆弱琉璃劍鞘，難免磕。

霽霄以神魂之力洗練軀，造就劍靈之，就像打磨一柄劍。這其中痛苦，直到現在仍不能消解。他肺腑如刀割，忍不住咳聲。

但比起無知無覺的死亡，承痛，倒是生命特有的驗。

眾人仍在談論孟雪里。

張溯源見大家聊起來收不住，只好主將話題引回：

“這些跟你沒什麼關系，隨便聽聽就罷了，你肯定不會拜長春峰。寒山還有五峰，各位峰主皆是大乘境強者。聽說今年掌門真人有意收徒，說不定你能為掌門親傳。”

他拍拍年肩膀，開玩笑道：“如果趕上太上長老出關收徒，那就更好了，以后我們都要你一聲‘師叔’。”

其實按照規矩，進寒山門前，還要通過論法堂考核。峰主收徒也不是只看資質。但現在有明月湖在一旁虎視眈眈，他便努力畫大餅，試圖加深年對寒山的好。

李唯接道：“就算不去主峰，我們重璧峰也很好，你不是最崇拜霽霄真人嗎？我師父和劍尊關系特別好！我們峰中正殿，就掛著劍尊的墨寶，你來之后可以每天瞻仰。那真是一筆好字，兩句好詩——寸心千里，云山萬重。劍本、劍本什麼……”

他正說得起興，聲音忽弱下去，只恨沒去過幾次正殿，竟忘了后半句。在明月湖眾人注視下，臉漲得通紅。

“劍本無意，行止在我。”霽霄替他解圍。

“對、對！”李唯驚道：“你怎麼知道？”

“……聽說過。”

“這也能聽說，證明你與我派緣分不淺，就該做寒山弟子啊！”

霽霄無奈地想，那兩句詩，真不是我寫的。

你師父仿我字跡，我印章，但他年齡小，我也不好同他計較……

想來又氣息不順，忍不住低咳。

荊荻見年竟對寒山詩篇如數家珍、倒背如流，確實沒有改投明月湖的可能，糾纏無益，反倒傷面子，心里嘆可惜，面上笑道：“天不早，我等便不打擾三位道友趕路了，就此別過。”

寒山三人恨不得明月湖瞬間消失，生怕他們多留片刻，就變出一位‘溫麗的師姐’來拐騙無知年。

這回收徒總算揚眉吐氣，寒山修士笑容燦爛。

“荊道友走好不送，有緣再見！”

荊荻倒不生氣，帶著一眾弟子行至門邊，回頭笑笑：“不必有緣，瀚海境自然相見。且看明年春日，初空無涯歸于何——”

話音剛落，人影已走遠了。

李唯、何銘憤怒拍桌。

張溯源不以為然，轉頭對年笑道：“這幾天急著趕路，辛苦你了。你如果太累，也別撐，我們可以在鎮上歇一夜。”

霽霄搖頭：“不辛苦。還是盡早回山吧。”

三人聽罷，暗想這年病弱，與他們一路奔波，風餐宿，竟從沒抱怨過。優異資質加上堅韌心，未來不可限量。

幸好明月湖無功而返了，謝霽霄真人在天之靈保佑！

……

霽霄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謝，他聽旁人說起他所用的寶劍、他開啟的境、他峰中的道，只覺像在聽故事。

一場大夢，過眼皆空，從頭來過罷了。

但是自己名義上的道，孟雪里，好像有點不對勁。

他將初空無涯劍留在長春峰陣。只要孟雪里不出長春峰，便無人能傷他毫發。

何必在祠堂編出一套‘愿’說辭，非要去瀚海境走一遭……

難道有人迫他？還是有人欺負他了？

霽霄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一時看見孟雪里失去‘萬古長春’陣法庇護，在漫天風雪中，瑟瑟發抖一團；一時看見孟雪里被趕出寒山，百年之后修煉有，心懷恨意在人間大開殺戒。

他對孟雪里的態度比較復雜，既怕別人欺負道，又怕道去欺負別人。m.166xs.cc

其他修士將合籍看作人生大事。然而在霽霄漫長的修道生涯中，孟雪里只占據千分之一心神——

路遇瀕死大妖，心生惻，順手施救。很簡單的事，千分之一足夠。

世上比這復雜的事太多，直到法盡毀，他自認對宗門仁至義盡，對人間俯仰無愧。

但孟雪里呢？

從前自己承諾護他一生平安，食無憂。

有所許諾，卻未能踐諾，自然有愧。

于是那千分之一，了變數。

霽霄走在冷清的夕下，想起初遇孟雪里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