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春峰的徐徐晚風中，孟雪里帶兩個徒弟選住。

大弟子霽霄住在他隔壁院子，僅僅一墻之隔。孟雪里一邊欣地想，小孩還粘人，看來已經承認、接納我了。

一邊又略為難，要不然兩院之間設一套阻絕陣法？修行者五敏銳，有點靜彼此都能知曉，豈不尷尬。

我倒無所謂，什麼世面沒見過，只怕孩子臉皮薄。

二弟子虞綺疏住在桃林之外、臨溪的小閣樓上。

他聽孟雪里說，這里距離劍尊打坐閉關的靜室最近，希能沾點仙氣。

這一天心大起大落，確實令人略疲憊。樹影婆娑映在西窗前，他便伴著溶溶月、潺潺溪水聲眠。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忽然響起????的聲音，虞綺疏懵懂睜開眼，只覺頸邊微，下意識手去撓，卻抓到茸茸的東西。

他一個激靈嚇醒了。

手心竟是一只金錢鼠，茶盞大小，又輕又的一團，皮順，灰白相間的紋路，圓圓的黑亮小眼。

一人一鼠大眼瞪小眼。

金錢鼠被孟雪里養在桃花林里，一窩七只。它們以樹下落花為食，極通人，溫順而喜潔凈。

虞綺疏想，或許是結伴來溪邊梳洗漱，這只掉隊了，又不知怎麼，鉆進他被窩里。所幸他睡相端正，沒有來回翻的習慣。

虞綺疏將小鼠舉起來：“你好漂亮，是白的。”

金錢鼠驚慌撲騰：“吱吱吱？”

虞綺疏看了眼未明天，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來我起床的。”

寒山氣候干冷，被窩又暖和舒服，起床全憑發力。他在論法堂時早晨貪眠，所以時常曠晨讀。

誰知來到長春峰的第一個早晨，好似重回南方故土，未過卯時便清醒了。

朝未升，墨藍天空月影西掛，白茫茫的晨霧在山林間浮，虞綺疏拾階而上。

長春峰的道路都是這樣，雖曲折卻不陡峭，移步換景，仿佛經過心設計，又合乎自然造化之。

小鼠從他前襟探出腦袋，微瞇著眼，晨風吹。路過桃林時，虞綺疏將金錢鼠放下：“回家去吧。”

小鼠蹭蹭他指尖，轉頭跑進花海，一溜煙沒影了。

觀景臺在山頂。長春峰最高，高而不寒。

當他登上最后一層石階，無所遮蔽的蒼穹驟然闖進眼簾。他看見頭頂的淡淡暈，像只倒扣的琉璃巨碗，是‘萬古長春陣’運行時的微。

云海翻涌，寒山數峰白雪覆蓋，峰頂時時現，像一柄柄出鞘利劍，寒凜凜。

俯仰天地，萬豁然開朗。

所謂‘觀景臺’，原來不是一方石臺、或一座面朝云海的亭閣。

整個長春峰山頂，都是一片極開闊、平坦的草甸。虞綺疏估計，大到能跑馬。

“你來了。”孟雪里坐在的草甸上，手捧布袋吃點心，發間沾著霧氣。

虞綺疏才回過神，驚道：“你不是吧，這麼早，風立中宵啊？”

“早嗎？現在剛好卯時。”孟雪里分給他一塊桃花糕。

虞綺疏邊吃邊想，還說上課，果然是來看日出的。

“這里不觀景臺吧？”

孟雪里含糊地說：“就觀景臺，我道搞得。他削了一劍。”

虞綺疏閉眼想象畫面，云海間一道劍，地山搖，巨石崩落，山頂被移平。忍不住打了個寒。

霽霄帶孟雪里回長春峰那天，孟雪里見山間樹木高大，枝葉繁茂，視線總被遮蔽。

他喜歡樹蔭，卻想要一個能看到完整、遼闊星空的小平臺。又覺得自己得寸進尺，低聲道：“要是麻煩，就不用了。房頂也好。”

霽霄想了想說：“不麻煩。”

孟雪里激拜倒：“多謝真人！”

孟雪里回憶舊事，微微一嘆。隨即站起，退開兩步：“別吃得太飽，拔劍吧。”

虞綺疏一愣：“來真的？”

他知道孟雪里有本事，因為親眼見證對方打贏周武，但這本事究竟到哪種程度，他還沒有清晰的概念。

突然看見孟雪里擺開架勢，不心生由好奇。于是一拍儲袋，祭出‘臨池柳’。

劍出鞘，輕薄韌的劍在晨風中搖曳。

虞綺疏問：“你的劍呢？”

孟雪里笑笑：“不需要。你我不真元，像凡人武夫一樣，只拆解招式。”

虞綺疏點頭，也笑道：“那可說好了，你不能仗著境界比我高，拿真元欺我。我從前在家中，練過基礎劍式、大小擒拿手、二十四路拳腳……師父小心！”

話音未落，他劍影已刺出，想趁孟雪里不備，打個措手不及，卻怕真傷著朋友，留了三分力。

虞綺疏見孟雪里紋不，額發被劍風起，心道不好，劍既刺出，覆水難收，驀然卻眼前一花，握劍的右手腕酸痛一瞬。

耳邊響起一聲低喝：“認真點！”

虞綺疏飛速旋，定睛再看，孟雪里已抄劍在手，正是臨池柳。

孟雪里把劍拋給他：“再來。”

虞綺疏震驚地退回原地，打起十二分神，右手劍一抖，銀閃爍噼啪作響，直刺孟雪里面門，卻是虛晃一劍，同時左臂一拳悍然擊出，拳風如雷。誰知一拳落空，右臂劇痛，好像右腕薄弱道，正撞在孟雪里掌下。

那只白、纖弱手掌，便如鐵鉗般狠狠箍。

他心道糟糕，果然自己兩手空空，‘臨池柳’又在對方手中。

虞綺疏此時明白孟雪里為什麼說不需要，只要他們手，他的劍，就了孟雪里的劍。或許兩人之間的差距，遠遠超出他原先想象。

但他年心，偏被激起倔勁：“再來啊！”

……

西天淺淡月影逐漸消退，東邊視野盡頭，一線橘金云層悄然亮起。

虞綺疏力癱在地上，下草甸仿佛的棉花，讓人想陷進去：“我右手要斷了……”

他艱難轉頭，不遠，孟雪里負手立在熹微晨中，背后云海翻涌。形單薄，卻莫名顯得高大。

從第一次對戰到現在，孟雪里站在原地一步未，只憑轉、側、回就打得自己毫無還手之力。

“為什麼你每一步都比我快？”虞綺疏說不清那種覺，“我一招未發出，你下一招已經在那兒等我了。”

孟雪里拉他坐起來：“很簡單，看你眼神、表變化，我就知道你要打左邊還是右邊。你剛抬手，我就知道你要出拳還是出掌。我搶先一步回擊，所以比你快。”

虞綺疏崩潰：“哪里簡單？！”

孟雪里：“等你練到出招不用思考，全憑反應，就簡單了。”

“你剛才那招，什麼名字？”他見孟雪里神茫然，“就是不回頭，反手奪我劍的那招！”

孟雪里：“沒有名字，隨便打的。”

虞綺疏心想，可怕的戰斗直覺：“我想學！”

孟雪里笑笑：“想學？那以后不能貪睡誤早。”

虞綺疏快哭了：“誰再賴床誰是狗！”

“好！你若不用一真元，從桃林跑過，桃花不沾，便練法。起風時拿劍刺落花，想刺中花蕊，就不刺花瓣，便練準確。再加上凝練真元運轉，煉氣期能勝破障、破障期能勝小乘。”孟雪里笑道，“為師這本領，沒有捷徑，全憑苦功，你肯不肯練？”

虞綺疏道：“我練！”

他心想，孟雪里年紀只比自己大一歲，就算天資絕頂，打娘胎里就用功，自己也不怕。橫下心狠練它二十年，二十年后，不敢說超過孟雪里，起碼能與后者現在水平相當。道途漫漫，以百年計數，二十年不虧。

虞綺疏追問：“你剛說破障可勝小乘，那小乘之后呢？”

孟雪里沉道：“小乘之后的戰斗，便是道法、道心之戰。我暫時還不知如何講給你聽……總之對手境界越高，戰技越肋，如果遇見我道那般，圣人境強者，他甚至不需要出手，心念稍，便化萬千劍影，我這種戰斗技法，自然沒用了。”

妖族依賴脈天賦，吸收天地靈氣比人族快，不講‘道法’、‘道心’。重新做人的孟雪里，對此目前只有模糊悟，不敢輕易教導，免得誤人子弟。

“圣人境？那太遙遠。”虞綺疏聽罷嘆道，“我若練你的近戰技法，一路修煉晉級，豈不是小乘境之下橫著走，戰無不勝？”

孟雪里一怔，聲音微沉：

“哪有真正戰無不勝的高手？就算無敵于天下，也有翻船的時候。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手里有劍，別人有天羅地網。萬不可自恃戰力高強，便失去警惕心。”

虞綺疏掙扎站起，端正行禮：“師父！”

孟雪里笑笑：“行了。今天講的太多，你回去睡一覺，再琢磨琢磨……”

他起拍虞綺疏肩膀，目卻落在不遠的年上，“停云來了。還不到辰時，來得早。”

“我睡不著，就在這里慢慢琢磨好了。”虞綺疏搖頭。

年迎著晨風走近：“孟長老講了什麼？”

孟雪里擰眉：“不師父什麼長老，要不你就隨小虞，我孟哥。”外人面前，總不能讓人‘阿爹’吧。

霽霄：“……”

霽霄低聲道：“雪里。”

孟雪里微怔：“也行。”

他轉念一想，肖停云畢竟是霽霄親子，說不定真人曾經教導過他。

孟雪里：“停云，你覺得什麼是道法之戰、道心之戰？”

霽霄微微挑眉，不知從何談起。

孟雪里以為他張：“我剛才和小虞聊天，正好聊到而已。你以霽霄真人為例，隨便說說就行。”

事關‘論道’，霽霄雖覺小道態度別扭，卻依然認真回答：

“圣人境之上與人對戰，心念堅定是首要，神通手段為次，兵法為最次……”

虞綺疏不解：“怎麼會兵最次，‘霽霄臨寒山，離天三尺三’，因為初空無涯劍正好三尺三，人們常說，初空無涯當前，諸劍俯首，難道是假話？”

霽霄笑道：“不算假話。但‘諸劍俯首’并非依仗神兵本威勢。敵人的劍只在鞘中爭鳴，卻不聽使喚，不敢出鞘，因為他們的劍比人誠實。不戰而屈人之兵，就是道心之戰。

“你與霽霄比斗，你的劍，也是霽霄的劍。若他要從天地間借劍，則千萬里之外，都是霽霄的劍。”

虞綺疏恍惚地站著，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本沒懂。

一時回憶起方才無數場戰斗，一時想象無數柄劍穿越萬里、布滿天空。

他約覺，自己到某些超出認知的東西，頭頂蒼穹突然更宏大、更遼闊。

仿佛過去十幾年的人生，只是渾渾噩噩在迷宮打轉，跌撞索出路。忽然某時生出雙翼，從迷宮上空飛過，俯視過去的自己。

孟雪里嘆：“初道，真好。”

“別打擾他，咱們下山。”霽霄說。

孟雪里微笑：“你也很好。”將來必繼承你父親缽。

霽霄看小道傻開心，也笑了笑：“師父教的好。”

孟雪里：“走，師父帶你看寶貝去！”

……

寒山腳下的城池，名作‘寒門城’，凡人與修行者并存。

很久之前，這里只有十余戶人家，因為寒山劍派開宗立派，聲名遠播，才漸漸壯大，村變為鎮，鎮變為城。

不遠萬里來拜師求道的年輕人，風塵仆仆，總要住店、洗漱、穿，有了人流便有南來北往的商隊，鱗次櫛比的商鋪酒樓。

背靠大樹好乘涼，寒山劍派坐鎮，頒下武令，不許城刀劍，寒門城自然比別更太平。

北方散修相約在此易，專做修行者生意的拍賣行、典當行也陸續開張，不必擔心遇上殺人奪寶的狂徒，生意自然越做越大。

孟雪里三年未出寒山，第一次來寒門城，如雛鳥出籠，撒歡往人堆里鉆：“好多人！”

霽霄怕他磕，護著他向前走：“俗世節慶，大年初一。”

孟雪里：“你不知道，論法堂休沐日，小虞我進城喝酒，什麼鴻運樓的，我當時怎麼沒來啊。”

“下面的讓讓，放炮了！”

街上人群笑鬧著散開，孟雪里抬頭看，二樓一排窗戶大開，細長的竹竿出窗外，竿上挑著長串紅鞭炮。

頭頂噼里啪啦一陣巨響，孟雪里拉起霽霄，一邊大笑，一邊跟著人流竄。

霽霄心想你是修行者，你跑什麼，卻沒掙。任由孟雪里拉他狂奔，一路跑出硝煙和滿地碎紅。

孟雪里看什麼都新鮮，想吃飯又想買東西，到底還記著正事。

他帶霽霄跑到主街，第一戶便是醒目的典當行門面，黑匾金漆、四個龍飛舞的大字‘亨通聚源’。

門外一副對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八方’，字跡可見是同一人手筆。

寒門城最大的典當行‘亨通聚源’，確實很出名。

天湖大境之主年輕時手頭、開銷大，時常來這里出售法、丹藥，換些靈石花。近幾年，風頭正勁的明月湖大弟子荊荻，也曾在這里當劍買酒。

劍尊隕落前，當行最頂層定期舉辦的拍賣會，總有一兩件‘疑似劍尊墨寶’的藏品流出，屢屢拍出高價。

孟雪里喜道：“真好找，就是這家。”

霽霄看著門匾，心想一百多年過去了，竟然還沒換下。

孟雪里進高門檻，回頭見小孩怔在原地，急忙解釋道：“我不是要賣你！我不可能賣你！”

霽霄茫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