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又去鎮上赴了一回約, 是以前的同窗聽說他回來湊了錢請他吃酒, 打聽宿州府學種種, 問他在府學那邊是怎麼讀的書?幾時起?晨讀多久?學幾時開講?都出過些什麼題?能不能默幾篇府學學子的優秀文章來看看?……
好歹曾有過數年同窗之誼, 能說的他全說了。
又有人嘆息道:“你考上廩生之后夫子勸你去府學運氣, 這事我知道, 只是沒料到如此順利就留下來了, 我原以為府學很難進……”
“是衛兄高才!不似我等庸庸碌碌!”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從前跟人打聽過,府學那邊挑剔得很, 還限人數,不多收學生。這種地方,咱們低門矮戶出, 哪里得進去?”
衛往里喂了顆香花生, 放下筷子,說:“府學學大多清廉, 不看重外之, 一心育桃李, 學生憑文而取, 只要文章做得好, 不愁門檻邁不過。”他又講了自己當初的經歷,到宿州的時候都沒顧得上整理儀容, 一腔熱直奔學堂而去,見了學之后, 學先問了幾句話, 而后出了個題,讓他作文,他那篇文章仿佛很讓學滿意,就這麼被放進去了。
“那學給衛兄你出的什麼題?你又寫了怎樣一篇文章?”
看他們都想知道,衛也說了。畢竟過去半年,當時的原文他記得不是那麼準確,就大概說了一下自己是如何破題,每個段落講的什麼。剛說完,一起吃酒的幾人就分析起來,還有人在考慮學的喜好。又有人心里蠢蠢,想把自己的優秀文章托給衛,希他能帶去給學看看。
衛明白他的意思,沒攬這個活:“帶去的文章再好也沒有用,那邊收人從來是臨時出題當面作文。”
眾學子:唉。
他們想出這個法子就是取巧來的,現在這些人本沒資格到府學學面前去做文章,他們之中還有人沒考上秀才,哪怕考上的也不是廩生。
府學門檻高,人家只要廩生。
清早出門,跟同窗吃酒論文,歸來已經是半下午。姜問他要不要洗把臉進屋瞇會兒?衛搖頭:“只顧著吃酒去了,沒怎麼吃飯,我有點。”
“相公你想吃點什麼?你說,我給你做去。”
就一個人吃做什麼都麻煩,衛想了想,問:“蛋還有嗎?”
“我喂著十幾只咋會沒蛋?”
“那煮兩個。”
姜轉就進灶屋燒了兩瓢水,水燒上了才去了兩個蛋。衛在堂屋坐了會兒,姜就端著水鋪蛋過來了,放下碗,將筷子遞給他,看他嘗了一口還說呢:“家里沒糯米,有的話我可以做些酒釀,這個加上酒釀才好吃。”
衛把里的蛋咽下去,喝了口湯,說:“這樣就很好。”
姜說:“本來該給你放點糖,六七月間天氣大,放得太甜我怕你覺得膩,相公你要是想吃點甜味兒我給你加。”
衛說不用。
姜就沒再拉著他說話,坐在旁邊托著頭看男人吃。
等他吃好,姜洗干凈碗筷回來,看他還坐在那兒,兩夫妻聊了幾句。姜生著個玲瓏心肝,聽出衛并不十分欣賞今日跟他一起吃酒的同窗,問他為什麼去呢?
衛沉片刻,與分說了一通。
“這頓酒躲不過的,哪怕眼下拿農忙推掉,后面也得補上,否則跟著就有難聽的話來,說你如今發達了目中無人,面子大,不好請了。外人不明白真相,聽著還覺得是這麼回事,這種謠言傳開妨礙名聲也不利前程。想想不就是吃頓酒嗎?又不是去闖龍潭虎,沒必要推。”
姜突然就明白先前衛怎麼堅持要去娘家,誰都攔不住。
其他人不怕拂面子或者得罪人,反正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我又不求你。衛他心里裝著大志向,想的不同,不愿意在起勢之前就把里里外外都得罪一遍。給人做個面子,也給自己留點余地。
男人和人想的總歸不同。像只知道柴米油鹽,只能看到眼前方寸之地,有時還覺得男人哪兒都好,就是太好說話一些,還是個三朋四友遇上困難都樂意給人幫忙的熱心腸……
姜突然覺得傻的是。對枕邊人的認識片面了,別人都覺得做學問難,他不難;別人破頭都進不去府學,他好像沒費什麼力氣就進了,他還能是個簡單的人?
“怎麼突然走起神來?在想什麼?”
“在想相公你說的話。”
“很費解嗎?”
姜搖頭,說不是那樣:“就是覺你們讀書人想的事和我們大不一樣。”
衛笑了笑:“也沒那麼玄乎。只是這人吧,如果不追求什麼,那他只要種好一畝三分地,能吃飽能穿暖就沒有顧慮。可要是想往上爬,就得清醒得克制,不能只看到眼前的蠅頭小利,目得放長遠一些。世人都覺得份越高日子越好過,實則不然,最自在還是鄉野田間,站得越高反而謹小慎微。”
“那我以后該咋做?咋樣才能幫你?”
姜看過來的眼神特別專注,襯著姣好面容,看起來舒坦得很。
眼里看的心里念的全是衛,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衛把手覆手背上,說用不著,“娘你像現在這樣就很好,什麼都不用變,前程的事我自己考量,你在家吃好穿好過好日子,等我的好消息。”
吳氏回來就撞見他倆這麼親說話,嘖了一聲,讓說己話回西屋去,咋的在堂屋就這樣那樣了?
“對了,三郎你不是到鎮上吃酒去了?這就吃好回來了?”
“是啊。”
“喝了多?咋沒躺會兒?”
“說是吃酒,實則論文去的,沒喝幾杯。”
“那論出啥了?”
“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
……
吳氏本來就是順口問問,衛這麼說,他就想起來老頭子嘀咕的:“你爹說后天收割,還有啥事兒你明天就去辦了,跟著家里要忙起來。”
衛說沒啥事,問今年怎麼安排活計?
“我和你爹也在琢磨,我想著你跟娘下田去收割,這個活就是彎腰那下累人,不怎麼吃力氣。你們一把把割下來給你爹摔打粒,我負責把下來的谷子搬回家晾曬。這幾天飯也給我來做,我送谷子回家順便就能看看灶上。”吳氏說完問兒子咋想?衛覺得好,就這麼定下了。
跟著吳氏還去弄了兩頂寬沿的草帽回來,為了讓兒子省點力氣,又磨了一遍鐮刀。
衛家陸續置辦了十一畝水田,頭年分家,衛父往三個兒子頭上各劃了三畝,剩下兩畝歸他自己,他跟著衛,算下來父子兩個就占了五畝田。
五畝田,家中四口人齊心協力忙了三天,收回來的稻谷被鋪平攤在家門前的院壩上,又曬了三天。家里曬稻谷的時候,衛父去了衛他大叔公家,跟他們說想借用石碾。
石碾就是農村說的碾子,底下老大一塊碾盤,上頭配個沉甸甸的滾,滾的學名碾砣,曬干的稻谷放在碾盤上,推著碾砣在上頭滾來滾去,滾啊滾,稻谷也就了殼。
像石碾石磨這種東西,在村里不是家家都有,畢竟要買一套不便宜。
這兩樣衛家都沒置辦,有需要衛父就去他大伯那頭借用,他大伯家的碾子借給外人要收錢,借他從來是白借。
今年也是,衛父才過去,還沒開口,堂兄弟就笑呵呵問他是來借碾子?
衛父說是。
那邊也在給稻谷殼,估算了一下自家還要用多久,給他說了個時間,讓到時候過來,這樣事就辦妥了。
搶收那幾天是全家一起下地,現在殼就用不著衛他們兩口子,五畝田收的稻谷過完秤裝袋進倉。因為頭年的陳糧吃得差不多了,衛父便拉了一百斤稻谷去殼,推著碾砣給稻谷殼的時候他還跟堂兄他們閑聊了幾句,主要是問別人家收。
為啥問這個?
還不是他家今年收反常,收多了。
往年一畝田收四百斤稻谷,五畝就是兩千斤,兩千斤也不是一塊兒進倉,先要把土地稅上,還要選些上好的放到旁邊留作谷種,再估算一家幾口人能吃多,把自家口糧留夠,多的賣給糧商換錢。
對地里刨食的來說,只要家里有地,你好好種,輕易不著。
怕的是自家地不夠,地不夠年景還差,年景差還要土地稅……陷這個惡循環之后,日子就難過了。
吳氏這些年打細算買下來不地,十一畝水田的收一家人咋也夠吃了,早先日子過得還是置辦筆墨紙硯這些拖累的。讀書人的東西比什麼都貴,都不要很好的,你隨便買點不就要上百文。現在不用置辦這些,家里的日子一下就好過了,他們今年一畝田的收竟然上了五百斤,算下來得有五百二。
五畝田,統共收了二千六百斤谷子,就算把土地稅這些全都刨開,剩下來的哪怕你天天都吃白米飯也能吃它個兩年。
這收把衛家人給嚇到了。
先前哪怕知道如今家里日子好過,姜心里也沒個的概念,直到看見一袋袋裝好堆起來的干稻谷,兩千多斤,家里不太大的倉房都堆滿了,再多一點就要放不下。吳氏說往后做飯的時候都不用往細糧里摻糧,今年收這麼多白米,敞開肚皮也吃不完。
倒是衛父,拿稻谷去過完秤他就陷沉思,一直在琢磨這是咋回事?
看他眉心皺個“川”字,吳氏問咋的了?
他順口回了一聲,說也沒啥。
“沒啥就沒啥,也沒啥是咋個意思?”
“就是覺今年收不對。”
“收這麼多你還覺得不對?老頭子你志向大啊……”
這本是同鴨講,“我就是覺多了,摔打粒那會兒就覺得今年這茬拿在手里比往年要重,剛稱出來比上年是多了六百斤吧?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咱一畝地收了有五百多斤稻谷,比頭年多出一百斤往上,地都是一樣在種,咋能多那麼多?”
“收好你還不高興?”
“我不是不高興,我是在想今年這茬為啥漲得這麼好,哪里跟往年不同?要是能想明白這點,以后不是年年都能多收?”
吳氏一想也對,就問他琢磨清楚沒有?
只見男人一陣搖頭。
“真想不出,都是自家留的谷種,和往年一樣的種……”
聽他一通念叨下來,吳氏突然開了竅,手在男人胳膊上拍了一下:“他爹我想到了!”
“你說,我聽著。”
吳氏沖他勾勾手指。
“這還用得著悄悄說?”
看他磨磨嘰嘰吳氏拽著男人的耳朵讓他低頭,靠過來點,等他靠過來了才小聲說:“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說的?我覺三媳婦是旺命。”
“哦,你的意思是姜氏進了門,咱家地里糧食都比往年肯長?瞎說什麼?”
他是村裡最年輕的秀才,娶她進門,疼她、寵她、教她做一個無所畏懼的悍妻,對付糾纏不清的極品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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