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平常這個時候,連家差不多已經吃過晚飯了,但是今天,連家上房東屋炕上卻只坐著人,炕桌還沒有擺上。
連家的老爺子連方,是個紅臉膛的瘦高老者。他穿著一青布,盤坐在炕頭上,裡吧嗒吧嗒著旱菸。
在連老爺子對面,背衝著炕下盤坐著的面白皙的中年男子,是連家的大兒子連守仁。他穿著葵花繭綢直綴,帶著方巾,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心思。
離著爺倆不遠,圍坐著幾個人。靠窗臺坐著的是連老太太周氏。周氏的頭髮已經有些稀疏,卻梳的一不,臉上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風韻。挨著周氏坐著的,是連老爺子和連老太太的老生兒,做連秀兒,今年十四歲。連秀兒麪皮微黑,和連老爺子彷彿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小姑娘穿著嶄新的銀紅妝花褙子,一條油亮亮的大辮子在頭頂盤了個髮髻,上面著一鎏金的小頭簪子,還簪了一朵紅的絨花。
連花兒與連秀兒挨著,親地坐在一起。穿的是半舊的藕荷妝花褙子,漆黑的頭髮在頭頂挽了個髻,兩邊耳後垂落幾縷青。的雪白,在連秀兒旁邊,更顯得杏眼桃腮,豔人。
連花兒的妹妹連朵兒,也穿著嶄新的妝花褙子,正撅著半倚在娘古氏的懷裡。古氏坐在炕沿兒上,石青緞子襖也是半新不舊。
因爲連老爺子不說話,大家都不敢吭聲,只有連秀兒和連花兒姑侄兩個頭挨著頭,嘰嘰咕咕小聲說笑。
連蔓兒從外面進來,一眼就瞧見了連花兒。連花兒擡起頭,看見連蔓兒,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了一僵,與連秀兒的談話也戛然而止。
張氏幫著連守信將他背上的連蔓兒放到炕上。
連蔓兒坐在那,悄悄打量著屋裡的人。連老爺子今年應該五十七歲,看不上去朗的很。連老太太年輕的時候肯定是人,連家老大、老四的長相都隨,可惜連秀兒不像。連秀兒今年十四歲,和連枝兒同歲。哎,連枝兒太瘦了,連秀兒這樣纔算是正常發育。
白團團的臉,薄脣的那個就是連家老大的媳婦古氏了吧,還有連花兒和連朵兒姐妹,都穿著綢緞。哎,連蔓兒暗暗嘆了口氣。
“……這孩子寧死也不肯吃東西,怕再被咱們給賣了。”連守信和張氏在炕下站了,“爹,求您說句話。”
連老爺子看了一眼大兒子,將菸袋在手中磕了磕。
“守仁,你說說,都是咋回事?”
連守仁還沒開口,古氏卻已經滿臉是笑的開了口。
“爹,這事您還不清楚嗎。什麼賣不賣的,就是們小孩子家說著玩的,本就沒那麼回事。蔓兒這丫頭,可是大爺嫡親的侄,就算是老四和老四媳婦要賣,有大伯和我,也不能把孩子賣了是不是?”
古氏說著話,探過來要連蔓兒的頭。
連蔓兒歪了歪腦袋,往張氏邊挪了挪,躲開了古氏的手。
連老爺子擡起眼皮掃了一眼連老太太周氏。他讓大兒子說話,大兒媳婦卻搶著答話。這很不和他的規矩。不過他是做公公的人,又講究份,不好直接訓斥兒媳婦。而本來十分嚴厲,應該出口訓斥的婆婆周氏卻意外地不吭聲。
“守仁,我讓你說話哩。”連老爺子又磕了磕菸袋,沉聲道。
古氏臉上有些訕訕地,不過依舊陪著笑。
“爹,我不是跟您說過了。”連守仁這纔開口,“我那天去府城,正好見個同案的好友,楊峰的。他聽說咱們家缺銀子,當即就拿出五百兩銀子來,還請我吃飯。……他妹夫家姓孫,是清縣極有名的鄉紳。孫家的小公子還沒定親,和咱們家蔓兒與年貌相當。這樁婚事,還是咱們高攀了。”
“大伯,養媳是啥意思?”連蔓兒聽連守仁滿胡話,避重就輕,就問道。
“養媳……”連守仁和古氏飛快地換了一個眼。
古氏擡手就給了連朵兒一掌。只是那手高高的擡起,落下的時候卻是輕輕的。
“朵兒這丫頭,說話沒輕沒重,惹蔓兒姐生氣,要打,不小心磕在了井沿兒上。多虧咱爹孃福大命大,保佑的蔓兒活過來了。要不然,這傳出去還不笑死人。”古氏的薄脣一開一合,說話極是爽利。
“連家的一條人命,就落大伯孃笑兩聲。連家人的命就這麼賤。”連蔓兒冷冷地道。
“哎呦,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你這個小孩子家,怎麼這麼多心。”古氏發覺失言,趕忙描補。“爲了你的事,我和你大伯心裡很不好,你看你花兒姐哭的眼睛都紅了。還有你朵兒妹子,要是你有了什麼好歹,我就打死了給你償命。”
“養媳……”連蔓兒咬著牙道。
連花兒垂下眼簾,遞了個眼給連秀兒。連秀兒會議,撒地推了推連老太太周氏。
“蔓兒的年紀雖說不大,可也不小了。孫家說要立刻親,也沒什麼。人家那麼有錢的人家,還能缺了的吃喝,咋地也比在家裡強。丫頭遲早要嫁出去,不嫁給孫家,以後也就嫁個莊稼漢。那樣你們就高興?那孫家家大業大,找什麼樣的媳婦沒有,若不是你們大哥,蔓兒能嫁這麼好的人家?清縣離村裡還不到一千里地,以後也不是就不能見面了。”
“娘,你咋這麼說。”張氏看著連秀兒倚在周氏上,心中一痛,捂住,眼淚又噼裡啪啦往下。
“老四媳婦,你哭個啥?蔓兒不懂事,你這做孃的也不懂事?既然好好的,那就按說好的,嫁過去吧。”周氏又道。
“那孫家,金銀山,那孫小公子,也念書。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古氏笑著道。
“這樣的好事,你朵兒咋不去?”連蔓兒反駁道。
“連蔓兒,你敢咒我!”連朵兒立起眉,張牙舞爪地朝連蔓兒撲過來。
張氏用子擋住了撲過來連朵兒。
“讓朵兒去孫家就是咒朵兒?這裡面還有別的事吧,你們要把我賣了去做什麼?”連蔓兒大聲問道。
連花兒第一個變了臉,狠狠地瞪了一眼連朵兒,看向連蔓兒的目卻是又怕又恨。
古氏抓回連朵兒,在連朵兒背上連拍了兩掌。這次的掌打的實實在在,連朵兒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讓連蔓兒去,我不去……”連朵兒哭道。
古氏忙捂住連朵兒的。
“蔓兒,你胡說啥,這裡還有啥事?”連花兒盯著連蔓兒問道。
可憐的連蔓兒,最後的記憶是混的,而且只有片段。只記得連朵兒說要賣去做養媳,連朵兒還說了別的話,但是不記得了,或者本就沒聽見,因爲那個時候已經倒在井沿兒上,失去了知覺。
去孫家絕不是做養媳那麼簡單,這裡面還有別的事。甚至,孫家都是連家老大和古氏杜撰出來的。將遠遠的送走,誰知道是送去做什麼?五百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花這樣大的價錢必定有“大”的用途。而一個小孩能有什麼“大”用途?連蔓兒頓時覺得渾冰涼。
連蔓兒眼都不眨地回視連花兒。想不起來,但是不能讓連花兒知道。
連花兒見連蔓兒不說話,卻惡狠狠地看著,眼神就有些閃爍。
“大哥,除了做養媳,還有啥事?”連守信總算不傻,也聽出了事的蹊蹺。
“能有啥事,老四你別聽孩子們瞎說。”連守仁忙道。
連老頭子用眼盯了連守仁兩眼,連守仁慢慢低下頭。
“這事老大你辦莽撞了,你去跟你那朋友說,這事到此爲止。”連老爺子道。
連守信和張氏都鬆了一口氣。
不過,另外有人卻有人著急了。
蓮花兒著帕子,張地看看古氏,娘兩個一起看著連守仁。
“爹,這事,我已經做主答應人家了。老四也點了頭的。咱不能言而無信啊。”連守仁道。
連老爺子又吧嗒吧嗒起了旱菸,顯然是主意已定。
“那、那五百兩的聘禮錢誰賠?”
“爹、娘,你們拿了賣我的錢?”連蔓兒故意問道。
現在是強著火氣,這麼百出,一聽就知道不靠譜的事,連守信和張氏竟然都相信了?閨被人賣了,他們還在幫人數錢。不,比那個還不如,他們連數錢的活都撈不到,只能在旁邊坐木頭。
“蔓兒是我上掉下來的,我不吃不喝,省下一口吃的給,也不賣閨。”張氏突然直了腰道。
“大哥,楊峰借給你五百兩,你拿了買玉佩。什麼時候又出了聘禮錢?”連守信道。
連蔓兒暗中握了握拳頭,這對夫妻還不算傻的不可救藥吧。
“老大,你把錢還給人家!”連老爺子道。
“爺,你不賣我了?”連蔓兒眼睛一亮,手腳並用爬到連老爺子邊,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連老爺子。這也是你的親孫哎,拜託,親快快覺醒吧。
連老爺子對連蔓兒的突然靠近似乎很不適應,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真的不賣了?”
“不賣,咱家不賣閨。”連老爺子說的斬釘截鐵,“回你娘邊坐著去。”連老爺子扭過頭去,吧嗒吧嗒又起了旱菸。
連蔓兒的一顆心終於放在了肚子裡。
連花兒突然靠在連秀兒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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