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趙渭要離開赫山，醉秋如臨大敵，這是有緣故的。

當年軍械研造司初建時，并不在赫山，而在各類礦藏更富的遂州。

趙渭在那里待了不到三個月，下山出外時就遭遇伏擊截殺。

刺客足有百人，全是不功便仁的死士。

幸好當時的近衛統領印從珂及時趕到，否則就沒有如今的軍械研造司，昭寧帝的軍務革新也將胎死腹中。ωＷＷ.166xs.cc

此事頗微妙，朝廷至今沒能查實幕后主使及其目的。

雖說利州相對安全可靠，軍械研造司遷到赫山的這幾年，也確實沒出過大問題，但凡事就怕萬一。

當世各國如今都在苦下功夫研發火，但凡哪國懈怠一星半點，早晚就是個挨打的命。

趙渭是軍械研造司的主腦，直接決定著軍務革新的進程。

所以他的安危不是私事，是大周朝國事。

若他真有個好歹，十個醉秋也不夠死的！

急之下，醉秋只丟給潘英那句“所有不當值又能氣的人，全部都給我放下手中的事，去攔住趙大人”。

等潘英回過神來，迷惘請示“要不要留人去仁智院說一聲”時，醉秋已經帶著不明就里的彭菱、葉知川跑遠了。

*****

醉秋被北境戰場的雨腥風淬煉數年，遇事時那種發力非比尋常。

彭菱是與同袍浴過來的，當然跟得上。

倆一路風馳電掣，幾乎跑出兩道殘影，追到山下路口附近，卻連趙渭的影子都沒瞧見。

這里是進出赫山南麓的必經之，五隊近衛流在此設哨卡戍防。

附近建有簡易營房和馬廄，軍械研造司的馬匹全都養在這里。

趙渭若真要去朔平，肯定得來這里牽馬。

“方才葉知川不是說趙大人剛走嗎？”彭菱用手往臉上扇著風，大驚。

“看他文質彬彬的，腳程卻這麼快？！”

醉秋沒接話，將手攏在邊大喊：“張燁！”

近來是校尉張燁負責帶隊在此扎營站哨。

今晨醉秋們上山時，已在此與他打過照面，算是認識。

張燁聞聲而來，被醉秋問得嚇一跳：“沒見趙大人啊！”

“那見沒見過肖虎？”醉秋又問。

“肖虎倒是見過。約莫兩炷香之前，他拿著趙大人令牌來牽馬，說是奉命去朔平逮人來問責。”

醉秋蹙眉，狐疑憂思。

張燁見狀，語帶寬：“統領別擔心，趙大人不往外跑的。他這幾年出去的次數，加起來都沒十次。”

醉秋心中嘀咕，他不是不出去，是不能輕易出去。

但這事不該張燁知道，沒法說。

正琢磨著，就聽后頭追來的葉知川氣吁吁高喊：“統領，趙大人已經回去了！”

醉秋松了口大氣，轉迎向葉知川。

“你在哪里遇見趙大人的？”

葉知川邊邊答：“山道半中。他見您下令召集所有人來攔他，火大得很，讓您立刻回去領罰。”

醉秋不由品出點古怪來——

姓趙的狗東西，莫不是特地設了個套，好挑茬給頓“殺威”當見面禮吧？！

*****

仁智院外，趙渭負手立在樹蔭下。

秋日午后的過枝葉，將他那俊朗面龐切割出古怪明暗。

他看著大步走來的醉秋，語氣似惱火，又似厭煩，“統領，上任第一天就搞事？”

“趙大人別賊喊捉賊。到底誰在搞事？”醉秋忍怒，使勁了袖口。

“你我都有不愿和不得已，各在其位、各安使命而已，沒必要對我耍詐下套吧？”

趙渭神稍緩，甚至有片刻愣怔：“我給你下什麼套了？”

“故意讓我知道你要擅離赫山，想讓我在急之下出點什麼錯。”醉秋直接挑破了窗戶紙。

“然后就好敲打我、激怒我，迫使我自請離去。”

趙渭雖是軍械研造司主，但醉秋這近衛統領由利州都督最終拍板、州布政司簽發任命的，他無權裁撤或更換。

所以醉秋猜想，趙渭或許是想迫使自己向州府請辭。

“趙大人，別白費功夫了。都督與我有約在先，我不能主請辭。您至得忍我三年。”

要不怎麼說姓趙的都是王八蛋呢？

都督趙縈可是挑明了的，若醉秋未滿三年任期就請辭，家會被加十年稅。

“咱們打個商量，好不好？”醉秋看著趙渭，無奈苦笑。

“接下來三年，只要趙大人不擅離赫山，我保證比這山里的千年王八還消停。”

“誆我，這山里沒有王八。”趙渭抿，似是被逗樂。

“你以為，今日是我故意針對你、設計你？”

“難道不是？”

醉秋攤手，反正話都說開，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了。

“五日前，我曾收到收到一封信，這事您肯定知道。”

*****

那封信是利州都督趙縈寫的。

信中說，趙渭雖是軍械研造司最高主，但他不得擅自離開赫山。

他若想去赫山以外的任何地方，必須和仁智院所有文一樣，由近衛統領提前上報都督府。

在得到批復允準后，才能在近衛的隨護下，按趙縈劃定的路線與范圍出游。

赫山軍械研造司是皇屬，趙渭這司空直接向昭寧帝稟事，地位非同一般。

若換在別的州，哪個都督都不敢、也不能這麼拘著他。

可趙縈不但是利州都督，還是趙渭的堂姐，當然敢想又敢做。

幾年前那場刺殺背后，究竟牽扯著哪些勢力、到底意何為，至今尚未完全查清。

既有不明份的敵方在暗中窺視，不管于公于私，趙縈都更希趙渭不要輕易離開赫山，以確保萬全。

但如此一來，趙渭在赫山就與坐牢相去不遠，說來也可憐。

畢竟才二十出頭，偶爾生出點貪玩心思也是人之常。

是人就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趙縈哪敢指靠他自律？

于是，趙縈以利州都督的份，單獨賦予赫山近衛統領一項權力：嚴防趙渭擅離赫山，必要時可對他用武力。

“近衛統領對趙渭既有保護之責，又有暴力約束之權”，這本是趙縈權衡利弊后，無奈采取的極端保護手段。

此事上報過昭寧帝，趙渭本人也知。

但以趙渭現今的聲，這事不能外傳。

否則很容易被揣測“皇家同室相殘的丑惡謀”，勢必惹出朝堂風波。

所以在目前的赫山，就只趙渭、醉秋，還有資深校尉方阿久三人知。

方阿久是前任統領的親信，年長資歷深，趙渭平常都客客氣氣喚他“方叔”。

他被留在赫山，就是為了協助新任統領看好趙渭。

“趙大人，若您今日當真去了朔平，再不幸有點閃失，那我和方校尉可算倒了霉。輕則丟，重則掉頭。”

說話間，醉秋突然覺眉梢發，便煩躁地以小指輕撓。

“所以您真別怨我小題大做。我職責所在，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攔住您。”

趙渭冷淡睨：“你想太多了。我沒怨你，也沒故意下套設計你。”

*****

“趙大人，話都說穿了，就不必再虛偽了吧？”

醉秋好氣又好笑，索不再對他使用敬語。

“我明白，你看見我就煩，但不是針對‘醉秋’這人。誰當你這近衛統領，你就會煩誰。”

趙渭角僵輕揚，呵呵假笑：“這你倒沒說錯。”

近衛統領雖是保護他的人，卻又奉命嚴格把控他的行蹤，必要時還有權暴力“鎮”他。

活像他的專屬牢頭。

誰會喜歡看到自己的牢頭？沒打起來就不錯了。

醉秋送他對小白眼，也回他呵呵假笑。“你當我愿意做這討人嫌的牢頭？誰讓你當初在名單里隨便點我的。”

趙渭負氣般冷笑：“是，這怪我。”

醉秋才不管他冷笑還是熱笑呢。

“趙大人，既然事都說明白了，我就不用領罰了吧？”

“為什麼不用領罰？”趙渭橫眉冷對，“一碼歸一碼。你還沒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醉秋一愣：“我做錯了什麼？”

“你聽誰說我要去朔平的？”趙渭不答反問。

“葉知川。”

“他耳朵有問題，腦子也有問題。”

趙渭嗤聲，劍眉斜飛。

“你為統領，做決定只憑道聽途說的一句話，不去驗證真偽的？”

*****

前幾日，朔平城的辦火//藥工坊送來最新一批品。

今天上午，趙渭指派葉知川去向坡驗了，發現其中有幾桶明顯劣質。

是很低級的工藝錯誤。

但凡工坊主責員檢查時多盡責半分，這種瑕疵品就不會被送到赫山。

趙渭當場火冒三丈，說了句“真以為我不會親自去朔平打他嗎”，就帶著肖虎往外走。

“我將肖虎送到山道過半，就從道旁林子抄近路回來了。”

“原來走的是林子里。”醉秋訕訕。

“你奉命管控我行蹤，我雖不耐煩，卻不會無聊到故意對你設套。”

看著那心虛氣短的尷尬模樣，趙渭一時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就算你被氣到自請離去，照樣會有下個人再來補缺。我吃飽了撐的嗎？”

醉秋想想是這麼個道理，便弱弱點頭，認同了他這說法。

“我讓你領罰，不是要擺什麼下馬威。而是因為，你不該對潘英下那道令。”

趙渭頓了頓，措辭盡量溫和。

“統領，赫山不是軍營，仁智院里還有幾十個遇事沒那麼鎮定冷靜的文。”

這才是醉秋上任第一天，有些事知道，但還沒養習慣。

對潘英下達“出近衛所有人去做同一件事”的命令時，完全沒想起這里還有個況特殊、干系重大的仁智院。

仁智院那幫人都是罕見偏才，心或多或異于常人。

加之這幾年藏在深山，與外間接，他們中有一部分人就愈發怯變易驚，哪經得起方才那樣大鳴大放的靜？

“你只讓所有近衛都出去攔我，沒吩咐去向仁智院解釋、安。”

趙渭眉眼低，悶聲沉沉。

“那潘英是個實心眼兒。關于仁智院的事，沒得到統領明示，不敢擅自做主。”

況且，平日與仁智院的人流就有障礙，今日事發突然，哪知該怎麼跟仁智院解釋？

自是先去執行統領有明確指示的“召集所有近衛”那項了。

“在這里，近衛統領下令的分量僅次于我。統領今日帶整個近衛隊在外攪出天大靜，仁智院有人誤以為赫山遭強敵侵……”

趙渭咬牙深吸一口氣，心中有后怕。

“……便按仁智院預定規程，做好了銷毀機手稿的準備。”

“若不是我回來及時，即將完的‘百虎齊奔’改進稿，以及過程里積累兩年多的所有演算記檔，就會被付之一炬。”

趙渭這些話像接連而來的轟天雷，在醉秋頭頂炸得咚咚響。

仁智院的文自系，手頭事務又是高度機，所以另有一套做事規則。

若軍械研造司遭遇強敵侵，護衛隊潰敗，他們就會銷毀卷宗記檔，以免自己的心落敵手。

近衛校尉與普通武卒并不知道這一點，但近衛統領是知的。

醉秋來赴任前，州府曾派專人向講解這里的大致況，當然也包括仁智院這樁。

但初來乍到，還沒能真正將仁智院重視起來。

此刻的趙渭嚴肅至極，威儀攝人：“統領，這下你都明白了吧？”

醉秋很被誰訓得這麼臊眉耷眼。

“明白了。”知道自己險些捅了大婁子，說話聲氣弱了許多。

“趙大人要我領罰，不為私人意氣，也不是刁難激怒，是想讓我長記。”

是要牢記仁智院的重要與特殊，今后必須學著以更謹慎周全的方式發號施令。

哪怕趙渭當真強行擅離，在調度近衛攔阻時，也不能輕易驚仁智院。

趙渭滿意頷首，平聲靜氣：“那你認罰嗎？”

醉秋緩緩抬頭。

錯就是錯，沒什麼好廢話的。

“認。趙大人是要在這里打我，還是將大家召集到演武場看著打？”

趙渭哽了好半晌，眼神復雜。“你們軍中罰人，竟是用打的？”

“那不然呢？”醉秋立刻警覺，瞠目震聲，“你總不會氣到想提刀砍我吧？”

今日是有過失，但還罪不至此。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趙渭：“醉秋，把你邊那句‘喪心病狂’吞回去！”

天地良心，他只打算罰跟著方阿久那隊夜巡一個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