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餅時有沒有覺得燙？

醉秋認真想了想：“不燙。”

趙渭強忍難，搖頭嘀咕：“鬼才信你不燙。我看你就是故意整我。”

他重新拿起曲尺，再度低頭，將目投向圖紙。

“快走快走。我忙死了，懶得說你。”

從年初到現在，仁智院同時進行著三件大事。

除正北廳外，西南廳、東廳也不閑。

各廳使命不同、進度不一、難題各異，全都需要趙渭過問。

他今夜事還多，核對完這疊圖紙，還得趕著去西南廳談微測試的事呢！

醉秋見他已重歸專注，也知不該繼續打擾，便小聲道：“抱歉。”

語畢，將拳頭攥背在后，告辭離去。

*****

子時近尾，醉秋房中還沒滅燈。

歪靠在床頭，回想黃昏在仁智院強行喂餅的事，心中百集。

趙渭誤以為存心整他。可事實上，是真沒覺到燙。

醉秋怔忪嗤笑。

將手背著被面妝花緞，掌心朝上，徐徐攤開。

這樣的手，怎麼會被區區一塊剛出鍋的餅燙到？

房中燈火搖曳，照得指與指腹那些繭子無所遁形。

醉秋突然想起離開北境的前一晚，同袍們為和彭菱等人辦了簡單的返鄉酒。

有些醉，抱酒壇子靠在樹下，直勾勾著月亮。

又迷惘，又惆悵。說不出是為什麼。

有個人對說：阿秋，既選擇不再做戰士，回利州后就別想太多。活得些，像尋常同齡人那樣就好了。

那時并不清楚尋常同齡人活得有多。

但清楚，即便歸鄉后洗去滿腥，也很難真正活得和尋常人一樣。

怎麼可能一樣？

就像掌心的刀痕繭。

尋常人活到終老，手上也不會有這麼丑陋的印記。

這是英勇戰士的功勛記錄。

也是殺人如麻的證據。

它是驕傲也是榮，會得到尊敬和贊揚。

但它很丑，這也是事實。

醉秋突然極度煩躁，再無睡意，猛地掀被下床。

正不知該何去何從，就聽到了敲門聲。

“阿秋，是我。”

門外傳來彭菱帶著哭腔的聲音。

醉秋走過去打開門，卻是彭菱先開口。

“阿秋，你怎麼也還沒睡？”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丑，就睡不著。”

醉秋盯著，眼底跟著氤氳起水澤，明知故問。

“你又為什麼事哭？”

彭菱吸了吸鼻子，甕聲苦笑：“跟你一樣唄。突然被自己丑哭。”

同袍五年，醉秋和彭菱有太多共同的經歷和記憶。

所以，有些話不必說太穿。

們都明白對方心中的煎熬與困。

對于過去五年，們并不后悔，也問心無愧。

可歸鄉以來的這段日子，不管在人前如何裝作正常，們自己心里都清楚，并不一樣的。

十五六歲到二十歲，這是文人雅士筆下最珍貴的一段青春年華。

在這段時里，醉秋和彭菱做得最多、最好的一件事，是殺人。

殺敵也是殺人。沒得辯。

這樣的們，要怎麼才能活得和尋常人一樣？

們看似無恙，其實常常在某個不經意的細節瞬間，心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就會突然崩塌。

這種折磨時時現，鈍重，卻又無形。

總是突如其來，又很快消失。

們不能在家人、朋友面前過多流異樣。

那只會徒增擔憂自責，于事無補。

也沒法向不相干的人傾訴。

因為既說不出口，也解釋不清。

還可能被視為矯，被調笑，甚至被嘲諷。

未經他人事，難懂他人苦。世人大抵如此，無關善惡。

所以們只能寄于時流逝，自行消解。

或許很快就會好起來，也或許永遠這樣反反復復。

誰知道呢？

站在門口對視片刻后，醉秋和彭菱雙雙悲從中來，相擁嗚咽。

倆都不是天生嗜殺好斗的。

若不是兵戶兒使命所在，誰又不想一生純良、兩手干干凈凈到終老？

*****

等到天一亮，統領依舊是統領，彭校尉照樣是彭校尉。

辰時三刻，近衛晨間演結束。

武卒們則散了隊，勾肩搭背往飯堂去。

醉秋喚住校尉方阿久：“方叔，我從今夜開始就隨你們夜巡。”

這幾天已經大致悉諸事，趙渭罰的那一個月夜巡也該落實了。

“好。到時統領與我一道就行。”

既搭了話，兩人便并肩同往飯堂去。

路上，方阿久瞥了醉秋的眼睛好幾次。

“趙大人昨日，是不是對您發了脾氣？”

“沒有啊，”醉秋迷，“您這話怎麼說起來的？”

“人上了歲數，沒事就瞎想。”

方阿久趕忙笑呵呵。

“只是聽說昨日黃昏您進了仁智院，為著吃飯的事，與趙大人有些不對付。”

赫山沒多余消遣，所以這幫人在小事上都碎，消息傳得很快。

醉秋了然笑笑：“我確實有所冒犯，但趙大人寬和大度，沒跟我計較。”

方阿久笑得眼角起褶子，張口要說話，迎面卻來了趙渭。

“說人人到。”醉秋笑著與方阿久一起執禮。

“趙大人安好。”

趙渭蹙眉盯著醉秋，口中卻對方阿久說：“方叔，您先去吃飯，我有事要與統領單獨談。”

*****

趙渭昨日中午進了仁智院，一直忙到今日辰時才出來。

熬了個通宵達旦。

本打算吃了早飯回去補眠，半道卻見潘英、葉知川。

他倆在前頭聊得火熱，并沒留心趙渭就在后。

葉知川問：“你瞎說的吧？統領怎麼會哭？”

潘英急了：“真的！我著窗瞧得清清楚楚，統領抱著彭校尉哭的！”

“多半是因為在仁智院喂餅那事。趙大人怕是訓斥了。”

“可是從北境回來的戍邊英雄，跟咱們又不一樣。要不是委屈大了，怎麼會哭？”

言之鑿鑿，有理有據。

葉知川跟著點頭。

“也是。趙大人若生氣了，有時說話不好聽。統領才來，還沒適應，怕是不了這委屈。”

這番對話聽得趙渭腦門上浮起個“冤”字。

醉秋哭了？這有他什麼相干？

昨日喂餅那件事，他分明大度到自己都快敬佩自己了！

越想越別扭，于是轉頭就來找醉秋。

“還真哭了？”

趙渭打量著醉秋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我這被你燙了滿的苦主都沒哭，你哭什麼？”

醉秋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有勞趙大人關切。我沒哭，只是睡前喝多了水。”

“別。潘英說，昨夜過窗，親眼看見你抱著彭菱在哭。”

趙渭真是越想越奇怪。

“到底哭什麼啊？”

醉秋眼珠子一轉：“潘英看錯了。其實是彭菱抱著我在哭。”

趙渭狐疑地端詳：“彭菱？又哭什麼？”

醉秋沒想到合適托辭，便順口道：“半夜攬鏡自照，突然覺得自己好丑，就來找我哭了。”

這可是彭菱昨夜的原話。但聽起來特別假。

“什麼七八糟的。”趙渭盯著看了一會兒，嗤聲笑著撇開頭。

“統領，你和彭校尉初來乍到，若遇到實在擺不平的難事，該找我告狀就盡管來。”

他疑心是有誰欺生，暗中給醉秋下絆子兌，將委屈哭了。

必要的時候，近衛統領對趙渭有暴力看管權，所以他心中“近衛統領”當然有抵。

但他終歸是這里的主，絕不會冷眼旁觀，放任誰對近衛統領以下欺上。

“說吧，怎麼回事？我最多笑話你治下無能，不會不管。”

“這里的人都很規矩，我們目前沒什麼難。”

聽懂他話中那份“我會給你撐腰”的意思，醉秋莫名心虛。

“我真沒哭。彭菱昨夜倒確實哭了，但只是小問題，不影響當差。趙大人不用放在心上。”

趙渭“嘖”了一聲：“別廢話，快說。”

怕他真誤會這里有人以下欺上，醉秋擺出輕松笑臉，計上心來。

“趙大人，那種事，誰都沒法子解決，跟您說也沒用的。”

趙渭倒是真好奇了：“旁人解決不了，我未必也解決不了。”

“那我若說了，您可別尷尬。”

趙渭略抬下，無畏無懼：“我倒聽聽究竟有多尷尬。”

“咳，姑娘家嘛，每個月都有幾天奇奇怪怪的。無非是‘那個’影響。”

醉秋歪頭覷他。

“這樣說，趙大人能聽明白嗎？”

話音未落，趙渭已從耳朵紅到脖子。

他雖尚未婚配，可家里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當然能聽明白。

“彭菱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本不想聲張。”醉秋瞎話編得越來越像那麼回事。

得意忘形之下，竟對著趙渭哈哈笑起來。

“我就說您會尷尬吧？非要問。”

不笑還好，一笑趙渭就惱怒，索將話說穿。

“你是想說，你朋友昨夜癸水影響，形跡古怪，中宵半夜攬鏡自照，最后被自己丑哭？”

其實本不是這麼回事。

醉秋和彭菱的癸水日子相近，通常都在下旬。

可昨夜倆抱頭痛哭，真正的緣由三兩句說不清。

索用姑娘家每個月那點異常搪塞場面，倒省了麻煩口舌。

醉秋使勁點頭，笑得更歡。“對對對，就是這樣沒錯。”

趙渭繃著紅臉：“統領，許多人在說‘我朋友做了蠢事’時，那個朋友通常都是自己。”

這下到醉秋尷尬了。

人，果然不能隨口編瞎話。因為很可能圓不回來。

*****

轉眼又到黃昏。

赫山的夜巡實在輕松。

三百人分兩撥，流巡邏上下半夜，并不需一口氣從夜到清晨。

但有個缺點，就是每晚夜巡開始得太早。

被分配到巡邏上半夜的這撥人，戌時之前就得趕到演武場待命。

這時節還在秋天，戌時之前，太都還沒完全落山。

醉秋對此不太習慣。

但畢竟與趙渭有言在先，答應了近衛事務一切照舊，也就沒多說什麼。

眼看已酉時三刻，趕忙換好夜巡裝束，拿起長苗刀匆匆出了房門。

沒等走出崇義園，就被個黃追上了。

昨夜在仁智院北廳里，醉秋瞧見過，卻不知姓名職。

“我郁繪。”

黃秀秀氣氣的，聲音也甜。

就是有些古怪，說話不看人，也不按常理出牌。

將一個扁方盒塞到醉秋手里。

“趙大人讓你試試。他說，也不是沒人能解決。”

醉秋一頭霧水。

若仁智院的人私下說話都是這樣式，那就有點理解潘英的苦惱了。

“這是趙大人托你轉給我的？要讓我試什麼？又解決什麼？”

郁繪扭頭看向一旁花木，神兮兮：“你打開看。”

這是個外形簡潔利落的扁方盒。

尋常木料，外層也只涂了尋常的桐清漆。

但表面用碎金墨描了畫。

瞧著約是個飛天仙人像，袂飄飄橫在云海之上。

低調隨意，卻又有匠心獨運的小細節。

醉秋狐疑地掀起盒蓋，當即愣住。

盒蓋側嵌著一面薄薄的鏡子，此時正清晰映著的臉。

太清晰了，幾乎可說是纖毫畢現。尋常銅鏡本做不到。

醉秋快滿二十一了，卻還是初次在鏡中將自己看得這麼清楚。

臉是著點野的淺。

配長眉如黛，杏眼含星，似點絳。

不是皙白婉的麗，是濃烈張揚的明。

就像深山林中的木樹繁花，無需心修飾，天然就生機。

既有力，又好。

在醉秋沉默出神時，郁繪將雙手背在后，抬眼天。

先嘰里呱啦，詳細介紹了這盒中鏡在切割、鍍層、拋、打磨上的匠作手段是如何罕有，如何妙絕世。

最后才道：“趙大人讓給你帶話。”

“‘跟統領說，哭什麼哭？也沒那麼丑，只是銅鏡不清晰的緣故’。”

郁繪拍拍手，如釋重負：“好了，問題解決。”

*****

這天晚上，醉秋是抱著那個鏡盒夜巡的。

整個過程里，耳邊一直回著不同的聲音。

——趙大人，那種事，誰都沒法子解決，跟您說也沒用的。

——旁人解決不了，我未必也解決不了。

——你是想說，你朋友昨夜癸水影響，形跡古怪，中宵半夜攬鏡自照，最后被自己丑哭？？

——統領，許多人在說“我朋友做了蠢事”時，那個朋友通常都是自己。

——跟統領說，哭什麼哭？也沒那麼丑，只是銅鏡不清晰的緣故。

這位趙大人，果然有意思。

醉秋單臂環那鏡盒，抬頭瞧著秋夜穹頂，有點想笑。

就說，誰安人會用“你也沒那麼丑”這種句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