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神機箭的圖紙被送出，仁智院就進了“冬歇”。

按照慣例，在每年冬末春初，昭寧帝與幾名重臣議定后，通常會派人向趙渭送來一份旨。

接旨后，趙渭便會對仁智院各廳做出側重不同的事務安排。

那群文據此忙足十個月以上，冬才可得一段長休，是為“冬歇”。

每年冬歇時，都會有仁智院員提請回家探親，今年也不例外。

包括高飲在，五天之，陸續有七名仁智院文提請回家探親。

醉秋按規程派人向都督府做好報備，又向軍府借了可靠的將士，分七路護送他們回家。

到了廿一這日，回家探親的七人都已啟程。

事雖辦妥，但不知怎麼的，醉秋總覺得軍府方面給回復的公函有點怪氣。

百思不得其解，便去找趙渭請教。

*****

自冬歇開始，趙渭也不像早前那麼忙了。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偶爾在午飯后慢悠悠晃進仁智院待一個多時辰。

其余時候，他不是帶著近衛武卒里最能鬧的一群小子進山打獵，就是與陳至軒一道，在起居院后頭的小工坊里叮叮咣咣瞎折騰。

自來赫山，他年年冬歇差不多都這樣過。

以往明明樂在其中，今年卻不知為何，興致并不太高。

今日有小雨，趙渭索哪里也不去。

獨自窩在院中花廳，懶洋洋捧著本《冶鑄要》煮茶聽雨。

肖虎進來稟道：“三公子，統領請見。”

肖虎總做近衛武卒打扮，有時也參與武卒訓練，這讓大家時常忘記他其實是趙渭從京中自家王府帶來的家生武侍。

無旁人在時，肖虎還照王府規矩稱趙渭“三公子”。

趙渭翻書的作稍頓：“統領？稀客。”

照理說，安排高飲等七人回家探親需與都督府、軍府兩邊對接，是有點麻煩。

但這是各方都做的事，派人跑幾趟，幾封公函往來也就辦妥了。

說到底并不需醉秋費多力。

但從對著葉知川的背影失態流淚那天算起，趙渭已有十余日沒見過這人。

此刻醉秋主來請見，趙渭半晌沒準話，肖虎一時猜不他心思，只得輕聲再詢：“三公子？”

趙渭仍舊盯著書頁，頭也不抬：“讓進來就是。”

語氣不咸不淡，卻讓肖虎有些詫異。

趙渭在赫山諸事從簡，不擺架子，誰都沒覺他有什麼王府貴公子的講究。

但肖虎跟在他邊多年，對他在待人接上許多不明言的規矩門兒清。

這花廳對趙渭而言，算個相對私的消遣，能進來的只有家人或朋友。

連頗得他敬重前任近衛統領、被他喚做方叔的資深校尉方阿久都沒來過這里。

因為他雖敬重這二人，卻只當他們是前輩、同僚、下屬。

迄今為止，被趙渭請進花廳喝過茶的，除利州都督趙縈外，就只有高飲、陳至軒、葉知川。

趙縈是趙渭的堂姐。

高飲外祖家與趙渭家的信王府是故。

陳至軒更是趙渭兒時在欽州的玩伴與學藝同窗。

真要這麼論起來，趙渭到赫山四五年，就只新了葉知川一個被視為“可以進私領地的朋友”。

此刻口就讓領醉秋來這里……

肖虎悄悄打量趙渭的神，試探笑道：“三公子，我記得是咱們來赫山的第二年，您才請葉知川進花廳花茶的。”

他在趙渭跟前這麼多年，很清楚這人看似與誰都能和氣相，實際卻并不輕易朋友。

如今與統領相識才沒幾個月就讓進花廳來，怎麼想都反常。

“你轉什麼眼珠子？”趙渭淡淡白他一眼，兇冷兇冷的。

“瞎琢磨。沒見外面下著雨？我懶得去前廳而已。”

等肖虎領著醉秋進來落座時，趙渭正漫不經心翻書頁。

畢竟來者是客，見自家公子如此冷淡，肖虎便躬探手，準備替醉秋斟好茶再出去。

趙渭半抬眼簾，冷淡睨他：“難得見你對人猛獻殷勤啊。”

肖虎被他的眼神凍得一激靈，垂眸時不經意掃過放著茶點長條矮幾，險些沒繃住笑出了聲。

先前還在趙渭右手邊的那盤棋子餅，此刻已在他的左手邊。

正好可供對座的人順手取食。

趙三公子哪時這麼替客人挪過茶點碟子？

這要說今日有人對統領猛獻殷勤，肯定不是他肖虎。

“你賊眼溜溜笑什麼？”趙渭重重翻過一頁書，“別杵這兒，門口涼快去。”

“是。”肖虎退到花廳門外站定后，抬眼天。

憋笑的同時，也將間“賊喊做賊”那四字強咽回肚里去。

*****

近來醉秋忙忙碌碌，好些天沒與趙渭單獨說過話。

此刻只是雙雙對坐，便覺開懷暢意，角不控地翹起。

不想節外生枝煞風景，便不問趙渭為什麼故意找肖虎的茬。

笑眼覷向旁側那個描金雕花的致小爐，尋了個和話頭：“真漂亮。京中送來的？”

“嗯，我大哥眼一向很好，”趙渭拎起小茶壺，“找我什麼事？”

說話間，他往自己杯子里倒了茶，這才“順手”將醉秋面前的空杯也斟滿。

熱氣蒸騰，清幽茶香頓時盈滿廳中。

“是我上回送你的‘破雪青’，”醉秋眉眼彎彎，“都快兩個月了，怎麼還沒喝完？”

“你送了半斤還有多。又不是牛嚼牡丹，誰兩個月就能喝完？”

話音未落，趙渭見當場僵住，頓時忍俊不。

“不是吧？你……”

“那不重要，”醉秋打斷他，訕訕端起茶杯，“說正事。”

青梧寨人喝茶都用碩大銅壺泡。

打小習慣如此，以往在軍中還用煮湯的大釜泡來供同袍們分飲。

兩個月喝去半斤茶葉，在的經驗里原本很正常。

今日被趙渭這麼一對比，就顯得莫名魯。

略尷尬。

趙渭抿忍笑：“你不是要說正事？”

醉秋放下杯子，輕抿間潤澤茶香，從懷里取出幾封公函遞過去。

“我照規程請軍府派人送高飲他們回家探親，對方雖也辦了，但回函的字里行間似乎有些怪氣。我問過方叔，他說從前軍府的態度不這樣。”

畢竟才接手赫山近衛的事務沒幾個月，對外事務只能依葫蘆畫瓢。

疑心自己照章辦事是不是過于死板，或許有哪細節做得不如前任統領周到圓融。

“勞煩你再幫我看看。難道是我措辭不當，惹人不高興了？”

趙渭并沒有打開那幾封公函，只是了然勾。

“不是你的問題。就算你妙筆生花，他們這次也不會高興。”

醉秋微愣：“為什麼？”

“都督預計下月初從京中回來，利州軍府在中旬會展開閱兵典儀，之后還要整軍演武一個月，”趙渭蹙眉，“這事你不知道？”

醉秋茫然搖頭：“我應該知道？”

“最新的邸報上寫得很清楚。葉知川走的那天邸報就送來了，按慣例你我各有一份。”

趙渭眉頭皺得更。

“你是沒收到，還是沒看？”

若說沒收到，這不太可能。

負責接收邸報并呈他二人手中的，是近衛的人。

醉秋是近衛統領，武卒們再是心大，也不至于在頂頭上司眼皮子底下玩忽職守。

醉秋雙手捧著茶杯想了半晌，懊惱一拍腦門。

“好像是有邸報放在我辦事廳的桌上。葉知川走的那天，我有些神思不屬，就沒看。”

趙渭長這麼大，頭一回覺得“神思不屬”這個詞非常刺耳。

沒有緣由，就是刺得他心肝脾肺腎都不舒坦。

“這麼多天了，你還神思不屬？沒再進過議事廳？”

“怎麼可能？就那一天，之后我就好了。可事太多，進議事廳也沒留心旁的。”

醉秋自知理虧，細細解釋。

“你知道的，我要安排送高飲他們回家；葉知川去了溯回，他那隊人也要調整分配給別的校尉暫管；布政司還來公函催，讓盤算近衛明年的吃穿用度、兵防耗損預算。之后刑律院又送了咱們在黃石灘遇刺的結案卷宗來……”

忙得團團轉，還被那卷宗氣得夠嗆，哪有心思看邸報？

在布政司主司柳仁的默許下，刑律院敷衍走了走過場，什麼有用的線索都沒查出來，就草率結案差。

趙渭瞥：“意料中事，你生什麼氣？等著看令子都接手重查就是。”

“就算明知令將軍會重查，我還是生氣。都這麼多天了，現在想想還火大。”

醉秋咬牙忍怒。

“這是遇刺啊！事關你安危，他們卻仗著都督不在利州就敷衍，簡直混蛋！”

不擅長吵架，連背后說人壞話都詞窮。

但話里話外的那份重視與維護，意外平了趙渭耳畔那名“神思不屬”的刺。

因葉知川“神思不屬”也就那一天，卻為趙渭生氣不平卻直至今日。

兩相對比，趙渭說不出的愉悅，臆間那團莫名郁結頃刻消散。

他重新拿起桌上書冊，懶洋洋歪靠窗欞輕笑。

“好了，你的疑問搞清楚了。軍府在公函上對你怪氣，算你活該。”

“趙大人，你跟誰一伙的？！”醉秋笑瞪他，“咱們每年都有這麼樁事，又不是我臨時突發奇想給軍府添麻煩。”

仁智院的人都是昭寧帝眼里的寶貝疙瘩。

他們每年回鄉探親，或需離開赫山出外游玩，除近衛護送外，還需提請軍府派人全程協防，以保萬無一失。

這可是都督趙縈請示圣意后定下的規矩。

醉秋悶聲嘀咕：“我看往年公函，他們對印統領都客客氣氣，憑什麼就沖我撒邪火？”

趙渭長指請抵點心碟子，往面前推了推：“憑你運氣不好。往年印統領在赫山時，軍府沒有閱兵典儀和演武。”

利州軍府此次典儀和演武十分隆重。

除都督趙縈與利州所有重要員外，京中、欽州、上邑、遂州也會有重要人前來捧場。

部分利州百姓也被允許觀禮。

從今年上半年起，利州軍府就為此事心準備著。

可惜了護送仁智院員返家探親的那七隊將士，多半得陪著在外地過冬，著翅膀也趕不上閱兵典儀。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醉秋抿了口茶，苦笑自嘲，“可算明白我是哪里得罪了人。”

軍械研造司前綴著“皇屬”二字，趙渭和仁智院的那些人才，是昭寧帝眼里的寶貝疙瘩。

這些人要離開赫山，軍府萬敢大意輕忽，派出的七隊將士必是頂尖銳。

軍府拿不出最強陣容在大家面前臉，當然不會高興。

醉秋懨懨掩睫，拿了塊棋子餅悶悶啃著，泄憤似的。

“我明日去軍府道歉，你覺得有用嗎？”

是照章辦事，規程上并無差錯。ωＷＷ.166xs.cc

但若一開始就親自去軍府，先說幾句話再遞公函，人家就算心里有氣也不會沖。

怪沒及時看那份邸報，只命下屬送去公函。

公函上對軍府和那七隊將士也沒半個字的歉疚。

對方當然會覺得傲慢且冷漠，對別人的苦楚犧牲毫無念之心。

真不怪人家記恨。

趙渭中肯直言：“這時去軍府道歉于事無補，是下下策。”

醉秋怔忪須臾，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你有上上策，是不是？！”

“是。”趙渭目還在書上。

醉秋笑逐開，雙臂疊在桌面，傾將腦袋湊過去些。

“求趙大人教我！”

趙渭斜睨：“你求人只靠紅口白牙？沒誠意。”

“開春我再送你五斤‘破雪青’，嗎？”醉秋歪頭覷他。

“不，我一年也喝不完五斤。”趙渭面無表，有心逗起急。

“那你想怎麼樣？”醉秋語笑言，好聲好氣，“要錢要命都可直說，咱們討價還價，慢慢談嘛。”

趙渭不為所：“我不缺錢，拿你的命也沒用。”

醉秋皺著鼻子想了想，出兩指在屈在桌面上，做出“跪地”的模樣。

“給你跪下了，行不行？”

“當然不行。”

趙渭側避開那假模假樣的“雙指跪地”。

“統領在北境戰功赫赫，昭寧陛下都未必肯你跪，區區在下哪敢領？”

語畢單手端起茶盞，從容淡笑，仿佛置事外。

看出他在故意逗人，醉秋不急也不惱。

“不要錢、不要命、還不跪，你可真難討好。”

單手托腮，絞盡腦。

“要不這樣吧？利城有一家很不錯的辦花樓，等都督從京中回來，我同講好，帶你去那里吃花酒？”

趙渭一口茶剛，聞言當場被嗆到猛咳嗽。

直咳到兩眼微紅才順過氣來。

“你去過？”

醉秋眨了眨眼：“啊，剛從北境回來那會兒，我和彭菱去利城辦事，就順道去了。”

趙渭震驚且嚴厲：“你和彭菱去花樓做什麼？！”

被他這麼瞪著，醉秋不由自主地張起來：“聽說那家有個姑娘蒸果釀是一絕，外頭買不著，就去嘗嘗。”

“真話？”趙渭神稍有緩和，卻略帶狐疑。

到他的質疑，醉秋可算急了。

砰砰拍桌：“當然是真話！你不要瞎想，花樓又沒小倌，只有花娘，花娘有的我都有啊！”

趙渭倏地將頭扭向窗外，面紅耳赤：“說話就說話，坐好別。”

蒼天明鑒，他這雙眼睛當真無辜。

這要怪對面那個突然抬頭還拍桌，靜太大。

那瞬間的畫面……

就過分搶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