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趙渭是氣昏了頭。

醉秋回家探親，今日才返赫山。

按常規，今日并不當值，還算在探親休沐期間。

而葉知川今日也不當值，只是醉秋剛好發現了他的問題并揪出來置罷了。

所以，就算兩人當真喝酒，也沒什麼不當過錯。

肖虎去傳了話，醉秋卻讓他回來轉達趙渭，自己要和葉知川談完以后再過來回話。

冷靜下來的趙渭忍住親自去逮人的沖，等了將近一個時辰。

眼看日頭西沉，醉秋才抱著酒壇子姍姍而來。

從在花廳門口除鞋開始，趙渭就一直蹙眉瞪著。

此刻上穿的，已不是早上見他時那利落干練的灰白武袍。

而是桃花錦繡浮云錦。

長長帶溫婉輕揚，腰間環佩束約著步幅，使看上去明麗又端方。

更多了幾許平日見的溫嫻靜。

醉秋抬頭覷見他神有異，心中微微發虛。

清清嗓，扯出笑臉：“趙大人息怒。我遲來是有緣故的，待我細說……”

趙渭揚聲截下的話：“你服怎麼回事？”

回家探親，至今日上午才返赫山。

見了趙渭后，立刻就去演武場找葉知川。

接著召集五名校尉議事，對葉知川做出置。

午飯后又去了后山，領著三個校尉看彭菱對葉知川執行杖責。

結束這一切，便在崇義園門口與葉知川談話。

談完就又過來見趙渭了。

算起來，今日除了午飯那會兒之外，幾乎沒有閑時。

忙這樣，居然還換了裳？！

換的還不是袍？！

卻被趙渭冷眼掃視，醉秋半垂眼簾打量自己的子，突然忐忑起來。

“按常規，我今日算還在休沐，是可以不穿袍的……吧？”

趙渭暗暗咬牙，端起茶盞：“嗯。”

醉秋躋落座，將抱著的酒壇子放在長條茶案上。

“我與葉知川談話時沒有喝酒的。”

趙渭瞥了瞥完整的酒封：“你和他談什麼了？”

“這不是拿他殺儆猴了麼？總得安一二。”醉秋解釋。

趙渭睨：“抱個酒壇子與下屬談話？統領行事別一格。”

“我想著，與他談完之后，便立刻來向你回稟，”醉秋抿了抿，“算著時辰，怕是要在你這里蹭晚飯吃，就自帶一壇酒，免得被嫌棄吃白食。”

趙渭愣了愣：“我這里的飯，和你在飯堂吃的沒兩樣，有什麼好蹭的？”

他近來不大愿出門，好些天沒去飯堂。

但他也沒讓人開小灶，每頓都是肖虎從廚院端回來的。

醉秋笑容可掬：“吃什麼都不打。我要跟你說的事有點多，就想著或許邊吃邊談比較好。”

“我看你是想邊喝邊談吧？”趙渭神稍霽，“這什麼酒？”

“秋日釀。”

趙渭揚驚訝眉：“循化沐家的秋日釀？”

在利州人心中，循化沐家秋日釀是對英雄的最高禮遇。

像祭忠烈祠這樣的肅穆典儀，必須有沐家秋日釀，英魂才算真正得到祭典。

迎戰士歸鄉也得有秋日釀。利州人甚至說，“未飲秋日釀，不過浮云橋”。

可以說，循化沐家的秋日釀承載了利州人集的英雄結。

見醉秋點頭，趙渭有些哭笑不得。

這酒在坊間沒得賣，中原的世家貴胄也只是偶爾能輾轉得到。

所以它幾乎也算一種份地位的象征。

別人若得一二，都會珍藏許久，在節慶或有重要賓客時才拿出來喝。

趙渭好笑地搖搖頭：“你倒大方，在這麼個平平無奇的黃昏就抱著來了。”

“那不然呢？還得挑個黃道吉日？”醉秋咬悶笑，“我有時真不太懂你們中原人奇怪的講究。”

“你們利州人才奇怪呢，”趙渭隨口還，看了看天，“那就照你的意思，邊喝邊談。”

他倒想聽聽，這家伙和葉知川單獨談心一個時辰，到底說了些什麼。

*****

早上“聲氣耳細語”那招出師不利。

所以醉秋打算再試試凜冬傳授的第二招——

推杯換盞，借酒壯膽，吐心意。

可是，若一上來就裝醉，那也太假了。

在第一杯酒下肚后，假模假樣地談公務：“我想趁著仁智院冬歇，對近衛隊做些調整。你同意嗎？”

前任統領花了幾年時間篩選甄別，重心只在忠誠，一時顧上別的。

目前近衛隊風氣略散漫，將遞補制也幾乎空白，全靠人牽系和伙伴默契。

若真遇到什麼突發狀況，很容易出子的。

趙渭放下酒杯，笑著點點頭：“說來聽聽。”

“先集中力鍛造葉知川。若效良好，可以考慮將他推到副統領的位置上。”

醉秋說完，見趙渭笑意僵住，蹙眉盯著自己，便有些詫異。

“這人選不妥？我以為你總讓他送圖紙去溯回，本就是要重用他的意思。”

趙渭不答反問：“方叔也常送圖紙，為什麼你考慮副統領的人選，最先想到的是葉知川？”

醉秋順手為他和自己分別斟了酒。

“方叔年長資深，又是前任統領的親信，行事已有自己的一套定勢準則，很難跟隨你的步調大改。”

趙渭并沒有否認，挑眉又道：“那為什麼不是潘英，也不是張燁？就因為他倆沒送過圖紙？”

醉秋搖頭：“潘英太實誠，心眼兒轉得慢，不適合挑大梁。張燁跟我一個病。”

愿意盡職盡責，卻沒有太強烈的企圖心。

“那彭菱呢？你就沒考慮用做副統領？”趙渭對此是真的困，“怕別人說你用人唯親？”

醉秋奇怪地睨他一眼：“和都督有約在先，滿三年任期就走人。這不是你讓都督和我倆談的條件嗎？”

當初都督趙縈并沒將話挑得太明說。

但因為這個約定，在醉秋和彭菱的理解中，自己來赫山的使命就是給人當跳板。

花三年時間完赫山近衛的整頓，重新建制。

將這支近衛鍛造類似北境戍邊軍前鋒營那種一個當十個用的頂尖銳。

然后功退，各回各家。

趙渭稍頓，舉杯一飲而盡。

他并未過多解釋，只道：“三年任期的條件，不是我提的。”

“三五年換一位近衛統領，居然是都督的意思？”

醉秋抿了口酒，蹙眉沉。

“難道在鉗制你？不愿近衛隊徹底被你掌控？”

趙渭笑了：“我有時真看不你。”

平日瞧著分明是在中規中矩混日子。

偶爾突然聰明一把，就若觀火，敏銳得嚇人。

“看來你并不想這樣，但當時沒辦法阻止和我們談這個條件。”

醉秋想片刻，哼聲笑了笑。

“罷了，到此打住，這事我不再深問，你也別告訴我太多。”

都督趙縈是趙渭的堂姐。

這種靜水流深的暗中角力，說到底是趙氏皇族部的事。

醉秋沒那種作死的好奇心。

就是個升斗小民，可不想沾染這些麻煩。

趙渭鄙視地橫一眼：“你就這麼怕麻煩？”

好像還真被陳至軒那家伙看準了。

“是。趙大人，我跟你說實話吧。”

醉秋又倒了杯酒，仰脖應盡。

“當初沐霽昀將軍說過，若我繼續留在北境，有很大可能在三十歲之前，就能接掌二十萬大軍的兵符。”

很這樣直白地談到自己當初在北境的事。

趙渭饒有興致地著：“權傾一方，前程錦繡。你為什麼拒絕？”

“沒有從戎之初的熱心氣了。”

單手托腮，臉上浮起淡淡酒紅。

“我只想趁自己還全須全尾活著的時候回家。簡簡單單安度余生，像每個普通人一樣。”

“怎麼才算像普通人一樣？”

“吃喝玩樂，嬉笑怒罵。家人安康，倉稟殷實。唔，還有，兒孫滿堂。”

說著說著，瞇眼笑出了聲。

“你大概覺得，這樣好沒出息。”

可這是很多人曾經心心念念，卻永遠不能得到的將來。

趙渭并沒有嘲笑，也沒有輕蔑。

他垂眸回避了醉秋狼狽拭淚的作。

沉默中，兩人就著菜又飲了兩三杯。

許是覺得氣氛太沉重，趙渭輕道：“你想要兒孫滿堂，還得先費勁談說。嘖，，最沒意思了。”

“費勁？沒意思？為什麼這麼說？”

秋日釀勁頭頗大，醉秋本也不是什麼海量。

此刻酒意開始慢慢上頭，漸有微醺，瞇起眼才能勉強看清他。

燈火瑩瑩搖曳。

他俊朗的面龐被勾勒出溫芒。

“再聰明再厲害的人，只要一遇到，大都蠢得令人窒息。”

“腦子像裝了豆腐渣，該想的不想，不該想的瞎想。

像蚌殼變的，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說。”

“一時甜如膠似漆，一時又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決絕臉。可隔沒幾天就又和好了。”

“我一直就想不明白，天哭哭笑笑、你追我躲、吵來哄去，到底有什麼意思？”

這會兒醉秋腦子慢了許多。

呆呆想了一小會兒，托腮歪頭看著趙渭。

片刻后，面倏地發白，眼眶紅了。

太冒失了。

一直只知趙渭尚未親，卻忘了問清楚他是不是心有所屬，是否與人定。

聽他方才那番話，分明是個“有主”的。

再是喜歡，醉秋也會不干那種挖人墻角的事！

“聽起來，分明很有意思啊，”勉強出笑臉，舉起酒杯，“我也不知說什麼好，就祝你們……百年好合吧。”

趙渭傻眼：“祝誰？？”

“你和你的心上人。”醉秋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有哽咽輕。

想，可能是喝得有點多了，耳朵出了點問題。

絕不是一言不合就哭唧唧的德。

肯定是聽錯了。

趙渭疑沉半晌，旋即恍然大悟：“你想什麼呢？我說的是我大哥和我二姐。”

“啊？”醉秋呆掉，“所以，你還沒有心上人？”

“廢話。”趙渭笑著搖搖頭。

酒足飯飽后，天已暗。

見醉秋明顯不太清醒，趙渭便吩咐肖虎：“你去找彭菱或潘英來接回去。估計是要用背的了。”

醉秋酒品還不錯。

乖乖坐在原位，雙手捧頰眼晶亮地覷著趙渭。

許久過后，忽然笑了。

“你說你一直、一直想不明白，有什麼意思，為、為什麼不自己試試？”

趙渭正喝茶清口呢，險些噴出來。

他略有些狼狽地咳了好幾聲：“你就胡說八道吧。終大事哪有‘試試’的？”

在他的觀念里，“談說”跟“婚”差不多就是一個意思了。

“你造火炮不也、不也要先試？”醉秋兩眼笑一道。

趙渭突然失語，想不出該如何反駁一個醉鬼的胡話。

就在他還在絞盡腦時，醉鬼突然沖他笑得像只冒傻氣的狐貍。

“州府、州府閱兵典、典儀，你去嗎？”

果然是醉鬼，前言不搭后語。趙渭縱容地嗤笑：“要。”

“那，帶、帶我嗎？”

趙渭真的很想送一百八十對大白眼。

這都醉得前言不搭后語了，居然還要堅持閑聊。

他故意道：“不帶。”

醉秋瞪他片刻，扶著桌沿站起來，作遲緩地拍桌：“你要是，要是敢、敢不帶我，我就不、不喜歡你了！”Μ.166xs.cc

趙渭隨手拿了片云片糕咬著，小聲嘀咕：“說得像你喜歡我似的。”

醉秋高高揚起下，口齒不清，驕傲宣布：“不是像，我就是啊。”

初冬夜里，堂堂赫山軍械研造司趙司空，險些被一口云片糕給噎死。

他邊咳邊瞪著那個眼如，笑容甜的醉鬼，果斷決定，明日就頒布一道專門針對近衛統領的酒令！

喝醉了就敢調戲上，哪怕只是口頭調戲，這歪風也絕不可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