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渭來利州已快五年,但對利州大部分中下層員來說，他是個很神的人。

軍械研造司是皇屬，職責使命又關乎國之軍機,與地方的直接協作通常只對接州府。

這幾年若需中下層員出力之，趙渭多是請都督趙縈居中協調調度。

最多再有布政司主司柳仁、軍府大將軍令子都輔助奔走。

趙渭既是職涉軍機的高階大員，家門出又顯赫,無論在公在私,都沒太大必要親自面對本地中下層員。

早前連橋鎮遇刺那事讓他意識到，若想長久扎利州,必須做出些改變,不能再一門心思只專注本職了。

俗話說，見面三分。

若是彼此相,薄有幾分面,遇到利益沖突時,或多或還能商量著來。

刑律院石琴振臂一呼,就能有那麼多人加到“以頻繁刺殺恐嚇趙渭及仁智院眾”的隊伍中,多也有趙渭與利州場中下層剝離太過之故。

他此次親自帶陳至軒和郁繪來到循化，也是有意要打破這層隔閡。

次日早上,在醉秋等人的保護下,趙渭、陳至軒、郁繪來到位于循化城正北街的衙。

因是要談在本地學增設特殊開蒙小塾之事,所以只需見幾位本地學政相關的員即可。

哪知趙渭一亮出令牌,衙門里大大小小的員全都被驚。

年過六旬的循化令漆育親自率眾前來,大禮相迎。

之后與學政員談話時,漆育等人全程在門外圍觀。

幾十雙眼睛在外盯著，鬧得趙渭如芒在背。

幸虧他準備充分,一整天下來,幾件最重要的事都談出了大致眉目,只細節還得再費幾日功夫詳細磋商。

眼見日已偏西，漆育便提出要替趙渭等人設宴接風。

趙渭正打算婉拒，就聽漆育道：“年初城中新開了一家‘饌玉樓’，吃飯喝茶聽書看戲皆可。東主是京城人士，想來能合趙大人胃口。”

在趙渭點頭應允的那個瞬間，坦白說，醉秋是有點想將他吊起來打的。

酒樓那種龍蛇混雜的場合，安全無疑是個大問題。

趙渭不可能想不到這個。

他平日里也沒有貪吃好玩的跡象。

怎麼一聽“饌玉樓”，就非去不可了呢？

雖滿肚子疑問，但有分寸，沒在大家面前問。

趙渭顯然也沒打算在這時候解釋，一切但聽漆育的安排。

*****

郁繪沒有跟著到饌玉樓。

今日與學政方面的人初步談了，便有事要忙，還急，潘英便帶了兩人護送先回家宅子。

醉秋便只帶著葉知川等人，跟著趙渭、陳至軒去了饌玉樓。

漆育做了幾十年，事自然周到。

他心知趙渭不便在人來人往的樓下正堂久留，一進門就讓小二帶到樓上雅間。

因趙渭事先有申明，酒過三巡后就無人勸他再飲。

他自己雖不多喝酒，卻不阻攔別人開懷暢飲。

眾人見他竟如此親和，便也漸漸放松。

大家一面喝酒，一面撿些輕松話題與他談笑風生，場面倒是其樂融融。

這頓飯，趙渭顯然吃得很開懷，全程帶笑。

醉秋則食不知味，生怕吃到半途跳出個刺客來。

將近一個時辰后，有些人已有醉態，卻還不打算散席。

漆育對趙渭再三表達歉意，趙渭擺手笑笑。

“無妨，盡興自便吧。今日多謝漆大人盛款待。等我在循化忙完正事，也在此設宴回請大家。”

漆育連聲稱謝。

“時候不早了，我們就先告辭。漆大人留步，不必送。”

趙渭按住漆育的肩，站起來，笑音從容。

“今日方勸學給了我一個極好的提議。我需與陳大人、郁大人再斟酌推敲。請漆大人轉告他，過兩天我會答復他是否可行。”

那位方勸學此刻醉得厲害，看人的眼神都散著，顯然也聽不明白別人說什麼了。大風小說

漆育恨鐵不鋼地剜他一眼，對趙渭道：“趙大人放心，下明早一定轉達。”

出門時，趙渭瞥見柜子上的雜報，便隨手拿起來，笑著揚了揚。

“這雜報甚是有趣，我從前在京中常看。沒想到如今都刊行到利州來了。”

漆育捋須莞爾：“這雜報都登些京中趣聞軼事，解悶倒是真不錯。趙大人若喜歡，拿回去消遣翻翻也好。”

趙渭沒與他客氣，竟真將那份雜報帶走了。

下了樓梯后，趙渭轉頭扯下陳至軒腰間的荷囊，隨手塞給葉知川。

“你去同掌柜說，訂一盒四片糕，明天日落后來取。”

葉知川捧著那荷囊直發懵：“四片糕是什麼？萬一這家店不賣這個呢？”

“東主既是京中來的，這家店就一定能做這糕點。”趙渭推了推他。

“快去，別擋路。”

葉知川“哦”了一聲，趕忙下樓去柜臺。

陳至軒后知后覺回過神，追著趙渭的步子邁下樓梯：“為什麼是明日來取？不能現在帶走？”

趙渭頭也不回：“這糕點費時，一時半刻做不出。天已晚，我現下不想等。”

滿頭霧水的醉秋跟著走在他倆后面，翻了個白眼。

以為趙渭突兀地答應來這里，定是另有所圖。

結果就真只是吃了頓飯，什麼都沒發生。

簡直奇了大怪。

*****

樓下正中有個說書臺。

臺上說書人正繪聲繪講著夏日里臨川軍與北狄人那一戰的種種傳奇。

在看清離說書臺最近的那桌人后，醉秋心里直呼見鬼。

那桌的主位上，赫然坐著承恩侯繼子夏騫。

畢竟半個月前才在閱兵典儀上見過，醉秋一眼就認出了他。

心中頓時微詫，且有點不安。

夏騫不該在此時出現在此地。

按朝廷的安排，他應該在明年開春才前往赫山就任。

也就是說，在閱兵典儀結束后，他理當回到位于上邑的承恩侯府。

雖毫無據，但醉秋就

是覺得，夏騫這是沖趙渭來的。

他們那桌人顯然來了好一會兒，此刻已接近酒足飯飽。

夏騫面有淡淡酡紅，目有些迷離。

他正在愜意聽書，時不時與同桌幾人閑敘笑談。

右臂舒張長，慵懶搭在旁側的椅背上。

那張椅子上坐著位年輕的華服婦。

夏騫的手雖只是搭著椅背，卻像是將圈在懷，是十足占有的姿態。

此時趙渭已駐足遙。

醉秋正好停在他左后半步，眼風微掃就能看清他的神。

他很平靜，對夏騫的出現似乎并不意外。

又似乎，看的并不是夏騫。

醉秋嘗試順著他的目看過去——

那華服婦也恰好轉頭瞧來。

家祖傳貌，醉秋很因為別人的外貌而驚艷。

但這個年輕的婦讓難得破例了。

勝雪，彎眉罥煙；似春櫻，眸若秋水。

在周遭燈紅酒綠的俗塵喧囂包圍下，仿佛一株被臨時擱置在此的含名花。

，纖，脆弱，無助。

看向趙渭這頭，紅輕啟，最終卻沒能發出聲音。

只是眼中秋水蒙上瀲滟輕愁。

而夏騫仿佛半醉，并未察覺邊人的異樣。

也沒有察覺五步開外的趙渭。

趙渭只是站在那里看了片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舉步又走。

倒是陳至軒，愣了半晌，總算后知后覺地回神低呼：“那不是小師……”

趙渭目不斜視，反手一揮，手中那份雜報正正拍住陳至軒的，堵住了他滿腹的未盡之言。

這個瞬間，醉秋突然有個很不愉快的猜測。

趙渭和那子，大約是有故事的。

*****

回到家宅子，一繞過影壁，陳至軒就再也憋不住：“我只知小師妹三年前嫁去了上邑，卻不知竟是嫁了夏騫！”

趙渭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不知在想什麼。

陳至軒搭著趙渭的肩，邊走邊喋喋不休：“誒不對啊，小時雖氣，卻是活潑笑的。今日瞧著怎麼那麼……憂郁悲愁？是不是婚后過得不好啊？”

“關你什麼事？”趙渭沒好氣地斜睨他，“又關我什麼事？”

“怎麼不關你事？若不是你……趙玉衡！你夠了啊！”

陳至軒抬腳就要踹他，“你這一晚上打我兩下了！”

趙渭利落閃避：“誰讓你話多。聽著煩。”

后頭跟進來的醉秋心頭更不舒服了。

煩什麼？為什麼煩？

那子到底關你什麼事？

趙渭瞥見醉秋跟進來，便一面與陳至軒打鬧，一面對道：“等等，我有正事跟你說。”

醉秋止步，面無表地看著他。

“說什麼？我也聽聽。”陳至軒好奇地湊過來。

趙渭隨手一掌，將他拍出五步遠去：“滾。我要說盯梢夏騫的事，你聽了能做點什麼？”

“哦，那我確實做不了什麼，”陳至軒聳了聳肩，壞笑，“行，我回客院等你。待你與統領談完正事，咱們再來聊小師妹。”

趙渭腳尖一送，踢了枚小石子去打他：“誰要跟你聊？說了不關我的事。”

陳至軒被那顆石子擊中，齜牙咧地怒嚷：“不關你的事才怪！若不是因為你，能嫁給夏騫？若真是婚后過得不好，你該良心不安才對吧？”

說完就一溜煙往客院方向跑去。

“陳長吉，你三杯酒就把腦子喝壞了？有病。”

趙渭煩躁地瞪著他的背影嘀咕完，才轉過來看向醉秋。

醉秋渾僵地站在廊下影里，整個人像被雷劈中。

陳至軒那些語焉不詳的話，怎麼聽，都像是個“癡心兒負心漢”的故事。

電火石的間，腦中已經自行補全了一段跌宕起伏的恨仇。

呆滯地著“負心漢趙玉衡”，總覺得該問點什麼。

廊下燈籠已滅，趙渭一時沒察覺神異樣，自顧自道：“夏騫出現在循化城，這事你怎麼看？”

目怔忪，艱難地“嗯”了一聲，所答非所問。

趙渭疑蹙眉，手在眼前晃了晃：“你喝醉了？”

醉秋搖頭。

“今晚那是什麼酒？陳至軒喝了三杯就發瘋，你喝了三杯就犯傻？”

趙渭了眉心。

“罷了，等你明早酒醒了再說。”

語畢，他握住醉秋的手：“自己能走嗎？”

醉秋狠狠甩開，嗓音繃：“那個小師妹，到底怎麼回事？”

趙渭震驚：“你是說桑采？？”

醉秋咬牙切齒：“嗯。”

趙渭垂眼睨著，若有所思：“我哪知道怎麼回事？”

年在欽州時，趙渭曾于鑄冶學問大家桑韓跟前教數年。

但他沒有行過拜師禮。

陳至軒才是桑韓真正的弟子。

所以，桑韓的兒桑采只是陳至軒一個人的小師妹，跟趙渭沒關系。

桑采是桑韓年過四十才得的小兒，便養得氣。

而趙渭除了對自家兩個親妹妹之外，看任何氣的人都煩，無論男，一概敬而遠之。

所以他在桑韓門下聽教數年，和桑采說過的話加起來也沒超過二十句。

這不到二十句里，至有十五句是“桑先生今日不在書房嗎”。

簡而言之，本不。

“我進京后再沒見過。方才若不是陳至軒說，我都沒想起這人。”

醉秋愣了片刻，輕咳兩聲：“那你為什麼盯著看？”

“因為的穿著打扮，看起來應該是夏騫的夫人。我沒想到夏騫居然親了。”

雖然夏騫年長著幾歲，親了也不奇怪。

但好歹是承恩侯府名義上的公子，親之事完全沒傳出風聲，這很詭異。

趙渭當時有點驚訝，又有很多疑問。

他走神想事時就這病，經常直直盯著一個點半晌不

，卻未必真在看什麼的。

醉秋抿雙，還是沒忍住溢出了釋然的笑音：“好吧。”

趙渭歪頭湊近覷：“你是不是……”

醉秋面紅耳熱，尷尬打斷：“呃，我們來談談夏騫的事吧。”

“不。我現在不太在意夏騫了，”趙渭悶聲直笑，“我現在更想談談你……”

醉秋一把捂住他的，繃著窘迫紅臉，又尷尬又坦然。

“吃飛醋這種事，一個‘酸’字就說完了，有什麼好談的？！”

趙渭的笑音悶在掌中：“不愧是統領，敢醋敢當。”

他突然有點明白為什麼許多人喜歡了。

好像是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