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西池從沒見方螢這樣生氣過，像是瞬間被中逆鱗一樣。他心裏早已有自己的判斷，這麼一問只是想驗證自己的猜測。

沉默片刻，他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封信封，遞給方螢。

方螢拿袖籠著的手背了眼睛，接過掂了掂，有點厚，揭開出三張，剩下的又遞還回去。

把三張紙幣攥手，悶聲說了句：「謝謝。」

蔣西池口而出：「去哪兒買？我陪你去。」

方螢不做聲，躊躇片刻，轉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腳步聲疊在夜下，六尺河潺潺的流水聲中。

走了五百多米，到「六尺大藥房」門口，方螢停下腳步，「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蔣西池看一眼，點點頭。

他就站在藥房外靜等著，不知所想，心裏有種緒野草一樣滋長，偏偏又捋不清楚。

四五分鐘后，方螢提著一隻膠袋子走了出來，見他目看過去，把袋子往後一藏，「走吧。」

又到了橋頭，方螢頓足：「謝謝……我會儘快還給你的。」

「需要幫忙嗎？我送你回……」

「不用！」方螢急忙阻止，「不用了……你別跟過來。」這一回的語氣里，帶一點哀求。

他看一眼，片刻，點點頭，「……你在家如果需要幫忙，可以在河對岸喊我——河水很冷，你別游過來。」

方螢輕笑了一聲，「喊你名字？」

蔣西池想了想，「……喊周杰倫吧。」

方螢這下徹底笑出來，片刻，又鄭重地道了聲謝，往東巷走去。

蔣西池看著方螢影不見了，準備回家，腳卻是往藥房的方向去的。

櫃枱後面坐著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醫生，逢人便笑，「小朋友，需要點兒什麼葯。」

蔣西池走到他跟前，往背後整齊碼放的架子看了一眼，「剛才過來買葯的……」

「阿螢是吧？」

蔣西池點頭，「我是同學……說，可能有點不夠，讓我再幫買一點。」

老醫生低頭瞅著他，笑意慈祥，心裏跟明鏡似的，「葯是我開的，肯定夠。都是止痛消炎的葯，一次也不能多吃，你說是吧？」

蔣西池頓了一下，點了點頭。

老醫生斂了笑，語重心長道：「阿螢不容易，你當同學的，在學校多幫幫他。」

「方螢家裏……是什麼況？您知道嗎？」

老醫生又恢復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這你得自己去問阿螢，信我，讓我不說，那我就不能說。」

·

距這一次的「發病」之後，方螢家裏似乎消停了一陣。

天漸冷，白天越來越短，學校短了中午休息的時間，下午則提前半小時放學。方螢中午要回家，下午一放學就不見蹤影，只有早上那一會兒時間，兩人才有空單獨待著。

寒冬臘月的天氣，呵氣冰。

蔣西池推著車子到橋頭，方螢正等在包子攤前，打了個呵欠，對他說了句：「早。」

「早。」

方螢頭髮長長了些，發尾給睡彎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了口袋，掏出三百塊錢遞過來，「謝謝。」

蔣西池瞥了一眼，「……到學校再給我吧。」

「現在給，學校給，有什麼差別嗎？」

蔣西池憋了一會兒，「……學校可以洗手。」

方螢哈哈大笑，「你買早餐不錢哦？「

「我一次給了兩百，讓他記賬，慢慢扣……「

方螢快笑瘋了。

到學校，在教室門口，方螢與今天值日的孔貞貞迎頭撞上。孔貞貞不自在，了，沒說出打招呼的話來，錯出門拍筆去了。

經過上回的「表白事件」，魏明他們幾個，跟方螢就稍稍有點疏遠了，到了仍然會打招呼，但不會再找過來玩。

方螢卻彷彿毫沒放在心上，仍然是下課睡覺，上課發獃。

期末考試臨近，升初中的第一場期末考試，關係著寒假是否過得安生，大家自然不敢懈怠，埋頭苦讀。

第一堂課是數學。

冬天天氣冷，大家不開窗，都悶在教室里，悶出一腌抹布的味兒。

張軍拍一拍手，「打起神！打起神！坐窗戶旁邊的把窗戶打開，氣，裏面這麼悶，你們不缺氧啊？」

大家拖拖拉拉的，把窗戶打開。冷風四面八方地竄進來，大家立時被吹清醒了。

「這堂課，我帶著大家把這學期的知識點都過一遍，速度有點快，大家跟上節奏……」張軍一翻開備課本，便有什麼東西，從裏面掉了出來。

玫紅的，帶白蕾的……

三角。

全長嘩然。前排的目瞪口呆，後排的頭接耳。

張軍氣得臉一會兒綠，一會兒紅，猛一拍桌子：「誰幹的！」

大家噤聲，垂著頭憋笑。

「翻了天了！到底誰幹的！給我主站起來！我看你們膽子是越來越大了，目無師長，擾課堂紀律！」

大家都不說話。

「好，不承認是吧——全班起立！」

稀稀拉拉的聲音。

「既然沒人承認，大家就一起罰站，站到有人承認為止——你們記住，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你們一鍋湯！」

張軍目環視一周，忽瞥見最後一排，方螢還安然不地坐著。

「方螢，你給我站起來！」

方螢掃他一眼，「又不是我乾的，我憑什麼站？」

「不是你乾的？我看就是你乾的吧！」張軍一拍桌子，雙彈出去，幾步到桌前，猛拽著胳膊，從位上拖了出來。

方螢臉立刻就變了，雙臂使勁掙扎，「放開！」

張軍將扭到走廊，往講臺上拖。

「我|你大爺！放開！」

「你罵什麼？你再罵一句？我看你是無法無天了！你真以為我治不了你是不是！」

十三歲生，相對於年男子，力量之懸殊，可謂蚍蜉撼樹。

方螢死掙也無法，想也沒想，低頭就朝張軍手上咬去。張軍未防，手背厲痛，猛地一甩。

方螢被他甩得退後一步，踉蹌一下，站穩。

前傾，狠盯著他。

那氣勢，像頭作困之鬥的孤狼。

蔣西池心臟像是被扯了一下，想也沒想，口而出：「張老師……」

張軍目掃過來。

「沒證據是方螢做的，您這樣罰學生……」

「罰？我罰了嗎？」張軍揮一揮被方螢咬出牙印的手，「不罰我就不錯了！」

「要期末考試了，您讓全班無緣無故罰站浪費時間，也是不合適的。」

好學生的話，還是有幾分分量的。

張軍瞪著方螢站了一會兒，拂袖而去，「你們自習！」

大家稀稀拉拉地坐了下來，繼續頭接耳，教室里跟個鍋爐似的沸騰。

范之揚維持紀律：「安靜！安靜！」

蔣西池看著方螢。

獨自一人站在走廊里，全戒備，仍是戰爭的姿態。

他突然想，這樣的「戰爭」，不知道已經經歷過多回，才能那樣反應敏捷。

四周有同學在議論：

「肯定是方螢乾的吧？跟張軍一貫不對盤……」

「說實話，你們不覺得還爽的嗎，所有老師裏面我最討厭張軍……」

「那自己又不敢承認，讓我們一塊兒罰站……」

方螢慢慢走回座位上，拉開椅子，往桌上一趴。

蔣西池轉頭看一眼，沒說話，從書包里掏出MP3，輕輕拍了拍的手——很冷，冰坨一樣。

方螢像是被驚嚇了一樣，飛速地抬起頭，一看是蔣西池，才卸下戒備。

蔣西池把MP3塞到手裏，什麼也沒說話。

眼眶是紅的，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片刻，啞聲說了句謝謝，把耳機往耳朵里一塞，頭埋進雙臂之間。

蔣西池徹底看不進去書，鉛筆在手裏，半天沒落下一筆。

方才那一刻，方螢出於本能的拚死抵抗，像是形了一個漩渦，把他也波及其中。

閉了閉眼，一種難以遏制的噁心之翻上頭。

他丟了筆，站起。

教室外寒風陣陣，他去衛生間拿冷水洗了把臉，又回到教室。扯了張紙，刷刷寫了一行字，塞給方螢，自己抄了本書，走出門去。

臨近期末，育課也停了，偌大的場空無一人。

蔣西池在上回那巨大的鐵牌子後面坐了片刻，方螢也過來。

在已經枯黃的草上坐下，分了一隻耳機給他。

「而生命對每個人都不公平，也沒道理，只能撲向泥濘，迎向那陣驟雨，由不得你……」（《逆鱗》）

天空高而遠，荒寂又空曠，陣陣迴旋的風穿堂而過，略過他們耳畔。

許久許久，才聽見方螢輕輕說了一句：「蔣西池。」

「嗯。」

「你幹嘛幫我出頭啊？」

「……嗯。」

「……傻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