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含元到了云落。
云落地方不大,小小一座城邑,雪山之下,戶不過數千。它是如此寧靜。在這里,無論何地,只要抬眼,便能看見城南遠那座山頂終年積著皚皚白雪的連綿雪山。晴天的時候,山下湖泊的水面仿佛一面鏡子,能清楚地倒映出云落兒那如花朵一般的麗臉龐。
二十多年前,趁著中原多國戰,北狄嘗到了從晉國手里奪走朔、恒、燕等州的甜頭后,食髓知味,又將目放到了大魏的西關,試圖獲得這一帶諸城的藩屬權,繼而以此為跳板,封鎖魏國西關,當時,位于要沖之地的云落便首當其沖。
姜含元的外祖,當時一邊率領舉國兩千勇士勇抵抗,一邊向宗主國大魏發去求援消息。那時武帝還顧不上北境,但也容不下如此公然挑釁,派軍北上,協助云落,打退了北狄的來犯。
武帝派去的將軍便是姜祖。他出將門,有著極高的軍事天分,十八歲時,便已在武帝的征伐戰事里屢立戰功,聲名赫赫。他也和許多與他同樣出于世家的開國勛貴子弟一樣,正當年輕熱,在為武帝劍指九州的千古功業而沸騰不已,夢想能更上一層,在其間留下屬于自己的輝煌烙印,名垂青史。
這位來自大魏的年輕將軍,英俊勇毅,意氣風發,吸引了無數云落兒的目,他上了云落最麗的兒燕氏,娶了,將帶回到了京城。
故事的開頭總是很好。年輕夫婦兩相悅,雖聚離多,卻也度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幾年后,燕氏又得了一個玉雪可的兒。盼戰早日止歇,那樣,夫君便再也不用離家征伐,便給兒起了一個寄托愿的名,兕兕。兕,那是傳說中的上古神,出,天下盛定。
京城之繁華,遠勝云落,但是燕氏漸漸還是開始想念那雪山湖泊旁的遙遠家鄉。正逢老城主壽日,姜祖恰也回了長安,向朝廷告假,親自護送回。便是如此,夫婦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兒,踏上了這條探親之路。
一切原本非常順利,經過一段長途跋涉,再過些天,他們便就可以到云落了。但這一日,后頭卻忽然追上了人,傳來一個消息,當朝新寡的南康長公主出京去往封地,不知為何,中途改道,竟如此巧合,也朝這個方向來了。的玉駕現就停在后方武城,命姜祖前去覲見,稱有要事。
七天之前,夫婦二人路過了那個武城的地方。
南康是高祖之,據說出生時,一頭麋鹿自京城郊外經過,有相者稱為祥瑞,果然,不久之后,便有小國前來歸附。高祖因此寵此,特意為建了麋園,擇婿尚之。武帝繼位后,封長公主,對這個妹妹也是有求必應。當時的京中,南康長公主權勢遮天,麋園更是人人趨之若鶩的一個地方。
長公主突然現在了此地,召丈夫前去見駕,到底是為什麼緣由,燕氏心中自然有數。此前在京中時,新寡的長公主頻頻向他示好。
姜祖滿心不愿,但忌憚對方的地位和威勢,最后還是不敢不從。
夫婦當時所在的地方,前頭不遠有個名為昌樂的城邑,與云落世代好,相互守。姜祖只好將妻送到昌樂,吩咐燕氏安心等自己回來,隨后匆匆掉頭,趕往武城。
他不知道,從他做出掉頭這個決定的那一刻開始,災禍便降臨到了他的頭上,繼而改變了他這一生的命運。
昌樂老王已去,繼位的新王被北狄來的使游說心,圖謀將來在此擴展自己的勢力,幾個月前便開始暗通款曲。得遇如此機會,謀夜手,將人給北狄。所幸,計劃被一個和云落老城主有舊的人得知,那人告知燕氏,燕氏去華服,喬裝帶著兒悄悄離開,混出了城。但是幸運沒持續下去,逃出去沒多遠,追兵便追了上來。
邊的隨行護衛越來越,最后,只剩燕氏抱著襁褓里的兒,退到一懸崖盡頭,再無可退之路。
崖下,石深淵。
燕氏烈,不愿落北狄人之手,更不愿讓自己為脅迫親人的工。
下厚,一層層裹綁住襁褓里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祈禱雪山圣神護佑兒,隨后,用盡全部的力氣,將兒遠遠地拋向了崖下一生著茂枝的林,自己縱躍下。
當姜祖趕回,已是半個多月后了。燕氏在崖下被找到,自是碎骨。不但如此,也遭野陸陸續續啃噬搬運,附近只剩了幾片殘余衫角和零星殘骨,狀慘不忍睹。嬰也是不見蹤跡,只在附近林之中,尋見了零星的狼足印痕和一個散落在遠的襁褓。人皆以為已被狼吃掉,尸骨無存。不料幾個月后,竟被發現,還僥幸存活,奇跡般地出現在了距離幾十里外的一荒林獨狼中。
是被一個獵人追蹤狼跡之時無意間發現的,據說當時滿臟污,眠于母狼之側。姜祖聞訊趕到,憑著胎記才認出了兒。當母狼被驅開,被強行帶走后,那母狼還是遲遲不肯離去,遠遠跟隨。姜祖令人勿傷,它便跟了長長一路,最后大約知道是無法奪回了,這才傷心嚎著離去。
而當日,那位新寡長公主將姜祖傳去,所謂“要事”,據說是前日路上遭遇野,公主驚病倒,夜寐難安,需這個大魏的勇武將軍護駕同行。
姜祖嘔大病。后來病愈,武帝為表彌補,賜婚他與南康長公主。姜祖以曾對亡妻毒誓此生絕不另娶之由,拒了婚。武帝便也未再勉強,做主為長公主另擇佳婿,此事算是過去。
再后來,當他昔日的那些舊游實現夢想,紛紛在武帝統一九州的戰事里立下耀目功勞的時候,他自請來到北地戍邊,風沙為伴,一吹便是二十年,從此,再未回過京城一步。
這就是故事的最后結局。
去年,姜含元那位一次次守住這座雪山小城,守了一輩子的外祖父,也走完他一生的路,去了。的舅父燕重了城主。他是一個脾氣暴躁說話大嗓門的漢子,繼承了燕氏世世代代的勇武和忠誠。他更以姜含元為榮,獲悉到來的消息,當天親自出城去接。
城門附近的人們看見,紛紛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從四面八方涌來,爭相向行禮。
年那段離奇的經歷,在別人看來,或是不祥的化,恐怖的象征,但在云落城的人們眼中,卻是到神靈護佑的神。
是啊,倘若不是如此,襁褓中的嬰,怎能活下去,又怎能變今日如此一位令敵人切齒痛恨的悍勇之將?
舅舅見這一幕,開懷大笑,揚鞭指著那些迎接外甥的城民,“兕兕你瞧!我們云落之人敬重勇士!他們敬你,竟還超過我這個舅舅!大家都盼你能一直留下!這里就是你的家!”
姜含元含笑謝城民,在周圍的熱烈的歡呼聲中,縱馬城。
青木塞地理重要,卻被魏國奪了回去,那南王熾舒正是因那一敗,親自坐鎮幽燕等地。去年外祖過世,姜含元正領著軍隊與一支圖謀奪回青木塞的狄軍在周旋作戰,沒能趕來。是以今年祭日,本打算提早來,沒想到中間又出周折,直到今日,才終于得以行。
燕重準備親自帶去祭祀。
“舅舅,我自己去吧。去年我沒能趕到,今年又錯過日子。我想一個人陪外祖幾天。”
燕重知和外祖深厚,便也不勉強同行,點頭應好。
老城主的安眠之地位于城外的山谷。那里也是燕氏世世代代的埋骨之地,晴天的時候,從谷口便能看見對面的雪山和鏡湖。
姜含元獨自在一頂簡陋的草廬里住了下來,席地而臥,伴著外祖,還有記不得模樣的母親。不過知道,母親是真實存在過的,這里的這座墳塋,就埋著那幾片碎和那幾殘骨。原本應該有著幽蘭的氣息,溫熱的皮,溫的聲音。是雪山腳下最好看的子。鏡湖留下了倒映過的那張麗面容。
是的,姜含元能看見這一切,就好像總是能在夢里看見那頭曾經哺過自己的母狼。
一個包裹在重重襁褓里的嬰兒,帶著母親全部祝福,穿過一片茂盛的樹頂,掉落的時候,掛在了一簇網結的枝蔓,懸在空中。小小的,獨自一人,已經一天一夜。因為啼哭不停。的記憶告訴,只要這樣啼哭,就會有一個散著好聞香味的溫的人抱住自己,讓自己的上溫暖而的,甘甜的就會喂飽自己。但是這一次,那個人卻再也沒有來。最后掙扎著,用自己的小手小腳掙開了襁褓,從樹頂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厚厚的灌木叢里。這是第一次獨自去面對這個世界,到去找那子。哭得聲嘶力竭,嗓音沙啞,直到再也爬不,變得奄奄一息的時候,來了一頭母狼。
那是一頭年輕母狼,第一次做母親,不幸的是,當外出覓食歸來之后,發現自己的狼崽不見了,窩里只剩下一灘跡。失去狼崽的母狼悲傷而憤怒,漲的痛苦更是令焦躁不安,到尋找自己的孩子,闖這里,發現了地上的這個人類嬰兒。撲了上去,利爪深深刺嬰兒那的后背皮。就在它低頭要咬上嬰兒脖頸的時候,那人類的孩子,聞到了母狼腹下|頭正滲滴不停的的氣味。那是母親的味道。被和強大的求生|驅使,忘記了來自背上的痛苦,張大,狠狠叼住,用盡力氣使勁地吸吮,大口大口地吞咽。那暢通的驟然快|令母狼中止了撕咬的|,注視著下那正在吸食自己的人類嬰兒,眼里的兇漸漸散去,靜靜立著,任這崽吸自己的,等到終于吃飽,閉著眼睛睡,去了嬰兒背上剛被自己抓出的,叼著,拖走離去……
夢境一轉,姜含元看見一個麗的子,地抱著懷中的嬰兒,倉皇奔逃,狼狽不堪,最后逃到了路的盡頭,立在懸崖之上,那些追趕的人就要到近前了。
停住。不要再繼續夢了,不想夢下去。夢中的姜含元這樣告訴自己,努力掙扎,想要醒來。可是每一次,夢都是如此的深沉,將吸住,猶如旋渦,無法掙。
“是你害死了姑母!是他們說的!姑母本來已經藏起來了,壞人都已經過去了,是你哭了起來!你害死了姑母!”
一個四五歲大的男傷心地嚎啕大哭,用尖銳的嗓音沖著姜含元嚷。
他想不明白,祖父和父親,為什麼都對這個來了幾年后才開口說話的阿姐,比對自己更好。
停住。不要再繼續夢了!
夢里的姜含元再次迫自己醒來。可是夢境啊,它還是不肯結束。
姜含元又看見了西陘關大營外的那座悉的鐵劍崖,就站在頂上,迎風縱一躍而下,便仿佛曾許多次做過的那樣。崖下的那口潭水,在夢里,也再一次地變了嶙峋山石。又一次,重重地砸在了上面。如紅練般噴濺,碎骨,四肢百骸靈魂深,沒有一不是疼痛至極。
那個溫麗的人,在死去的那一刻,應就是這種覺。
該是如何的痛苦啊。
越來越多,到了最后,已分不清是那人的,戰死的同袍的,還是自敵人那被一刀砍了頭的脖腔里出的。只剩下滿天的雨,將從頭到腳澆,澆一個人。
那濃烈的腥味,深深地滲到了皮的每個孔里,散不去,永遠也散不去了。
的痙攣,一團,僵得仿佛一塊冰雪里的凍石。
不能哭。夢里的那個自己再次提醒。
從知道是自己的哭聲殺死了那個人之后,便發了誓,永遠不會再哭了。
上馬,挽最強的弓,握最堅的刀!
惟其如此,才能保護一切需要保護的人!
姜含元閉著的眼皮忽然一,還沒睜眼,反手便出了上帶的刀,自那從小起便重復了無數次的噩夢里猛然坐直。
“阿姐!醒醒!”
“是我。”
夕照黯淡,一個瘦弱的年站在幾步之外,見狀,微微后退。
“父親派我來請阿姐回去。”
燕乘著面前這雙布滿了紅的充的殺氣流的眼,小心翼翼地說道。
是阿弟來了。
姜含元目中殺氣退去,略微茫然地環顧四周。
日將西落。靠坐在母親的墓碑之側,竟就這樣睡了過去。
閉了閉目,慢慢吁出一口氣,收了刀。
“是我父親那邊來消息了嗎?”
問。嗓音嘶啞而疲倦,仿佛一片撕破了的綢緞。
“是的。樊將軍來接阿姐你。”
“他說,京中的迎親使者到了,要接阿姐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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