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雖說徐靜書年紀小、沒多大見識,但有父親的前車之鑒,是打心底不信方、巫醫能救人命的。
既方、巫醫不能信,那碗懸浮著紙灰碎屑的符水就更不能信。
攥著從趙澈枕下來的匕首,端著符水躡手躡腳走到窗畔花幾前,將符水全數倒進花盆,這才走到圓桌旁,揭開桌上的瓷壺蓋子。
裡頭是半壺早已涼的白開水。
放下心,去外間角落的紅泥小爐上倒了滾燙開水,將空碗涮乾淨。
再回來時,忐忑地又瞧了一眼床榻上的年,最終咬牙在圓桌旁坐下,慢慢卷起袖,神悲壯。
進京投親的路上遭遇頗多波折,從老家帶出來的小行李早不知落到何了。到長信郡王府那日沒有換洗衫,徐蟬便命人去郡王府二姑娘那裡拿了幾套舊給先將就著。
據說那位二姑娘比小半歲,可人家的衫在上足足大了兩圈,袖又空又長,將的手遮得只能瞧見五個指尖。
徐靜書扁扁,將過於寬大的袖卷至手肘,出乾瘦細腕上沁的傷布。
閉眼深吸一口氣,摒除腦中雜念,將傷布一圈圈解開,吹吹已崩裂的舊傷,仿佛這樣能止疼。
將瓷壺中倒出的那碗涼開水喝去小半,沁涼白水猛地,直落胃袋,驚得一個激靈,腦中霎時清明。
——要涼水承接,這樣才不會很快凝固。
——照之前的實例,若從右腕取,致死的幾率小些。
——對,沿著這裡劃開,刀口切莫偏了。待湧出後數到十,迅速紮傷口上方脈跳。
握匕首,極力回想那些人取活時的畫面與言詞,照著記憶中的痛楚紋路,一不差地劃拉開去。
不怕的。很聰明,不會記錯。
****
七月廿四寅時,日夜替之際,整個鎬京都在昏昏殘夢中將醒未醒。
隨著寢房門慢慢打開,廊下候了一夜的長信郡王夫婦倏地從椅子上站起。
一旁的侍從們也繃直腰背,全都屏息凝神著徐靜書。
清冷晨風拂過擺,愈發顯得軀瘦小孱弱。
慘白的小臉上點青,雙眼發直,恍兮惚兮,半晌找不著落點。
這副模樣人看不懂事端倪,徐蟬被驚得兩發,在侍的攙扶下迎上去。
「靜書,你表哥……」
聽到徐蟬的聲音,徐靜書勉強攏住渙散的目,抬頭怔怔衝揚了:「他疼,在哼哼。」
據太醫們的診斷,趙澈墜馬地時傷及頭部造昏迷,連日來是五盡失的。若已能哼哼喊疼,就是說——
他醒了!
****
之後含院又發生了什麼,徐靜書全不知。
在念荷的攙扶下回到客廂,恍恍惚惚嘀咕了句「我先睡會兒」,便兀自和而臥,綿綿蜷進被中。
仿佛周力全被乾,整個人像忘了填塞中空的皮偶。
睡一覺就會好。以往每次有病有傷,都是睡一覺就好的,不怕。
徐家祖上在淮南是小有名聲的書香之家,但徐靜書生不逢時,沒趕上家裡風的年月,實在不是個貴的命。
父母婚不久,異族鐵蹄就侵門踏戶。前朝亡國,短短數月之,江左三州呈流漂櫓、十室九空的慘狀。僥倖活下來的年輕夫婦倉皇逃到江右,狼狽輾轉數年,終於回到徐家先祖最初的來——欽州堂庭山間的破落村莊。
夫婦倆在人煙稀的山間小村結廬而居,墾點荒地勉強度日。
父親原是個手無縛之力的讀書人,母親更是碧玉的大小姐,二人年時都十指不沾春水,突然要靠耕種活口,艱難潦倒可想而知。
到徐靜書五歲時,父親積勞疾,不到三十就撒手人寰,母親獨自帶著,日子過得愈發艱難。
苦撐三年後,母親應了同村胡姓莊稼漢的求親,母倆總算能一日吃上兩頓飯。
如此世的徐靜書自不會是溫室蘭,看著板瘦小、子怯,卻經得起風雪,耐得住摧折,絕不會輕易倒下。
****
從卯時睡到未時,足足五個時辰後,徐靜書被醒了。
扶牆出了寢房,發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雖說雨不大,到底「一陣秋雨一層涼」,又才從暖呼呼的被窩裡出來,當即被撲面涼意激得了脖子。
吃飯時,念荷見冷得發白,愁眉不展道:「早前從二姑娘那裡取來的幾套衫都不大厚實,這……」
當初借二姑娘的衫只是事急從權,郡王妃徐蟬原打算過後再請人來替徐靜書量裁制新,哪知跟著趙澈就出了事,再沒顧上這茬。
徐靜書乖巧笑笑:「我也沒旁的事,待會兒還回床上裹著被子吧。雨停了就不冷的。」
口中說著話,的目卻始終黏在碗底最後一點茸粥上。就剩一丁點兒了,用甜白小匙刮了半晌也舀不起來,這讓有些焦灼。
掀起眼簾覷了念荷一眼,見正皺眉打量外頭的雨勢,徐靜書飛快端起碗湊到小臉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碗底那點粥得乾乾淨淨。
念荷回頭時已將空碗放到桌上,假作鎮定地將雙手置於兩:「我吃好了。」
雖明知念荷並未瞧見方才的舉,可還是覺得赧然,雙頰燙紅。
「我再去廚房拿一碗吧?」念荷見吃得乾淨,尋思是沒吃飽的。
徐靜書堅定搖頭:「已經飽了。」才怪。
到長信郡王府這些日子,始終有寄人籬下的自覺,不好意思多耗姑母家米糧。
怕念荷還要勸,趕忙另起話頭:「含院那頭如何了?」
「我方才去大廚房取粥時,聽人說大公子已醒了,送去的茸粥都吃下半盅呢。」
徐靜書一口長氣還沒籲完,就聽念荷又道:「可大公子的眼睛,似乎瞧不見了。」
啊?!徐靜書猛地抬頭,才有點的小臉又轉白,聲氣虛弱:「怎麼的呢……」難道的有問題?!不、不應該啊。
念荷將自己零碎聽來的消息轉述一遍:「太醫們說,大公子墜馬地時磕著頭,腦中有瘀,需長久服藥慢慢化開才能複明。」
聽完這話,徐靜書才慢慢鬆了肩。雖半懂不懂,卻對太醫們的診斷深信不疑。太醫可是在城給皇帝陛下看診的大夫,不會騙人。
重新回到寢房裹進被子裡,徐靜書卻睡不著了。
後知後覺地想起,趙澈乍然失了目力,心裡不知會多難。
「太醫說的『長久服藥』,到底是多久?」使勁撓了撓頭,煩躁躁嘀咕。
若他的眼睛很久都不好,那到底算救了他,還是沒救他?到底會不會被趕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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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荷見徐靜書沒有再睡的意思,便端了熱水,又拿了新的傷布與藥膏進來。
「早上表小姐回來就睡沉了,我怕吵著您,沒敢換藥。」
徐靜書裹著被子坐在床上,低垂眼睫:「我可以自己來……」
「那哪兒?」念荷端了凳子坐在床前,擰巾子先替手臉。
上有傷口,這幾日念荷都只能替,不敢讓沐浴。
「呀,傷口怎麼又崩開了……」念荷小心替吹著,一圈圈解著舊傷布的作愈發輕。
徐靜書頓了頓,抬起臉笑彎眼睛:「大公子躺著咽不下東西,我扶他起來時崩開的。」
這解釋在念荷聽來順理章,倒也沒多想,另拿了乾淨棉布,一點點將傷口周邊的污拭淨。
徐靜書脊背繃,卻不喊疼,隻不停咽口水。
念荷正準備替重新上藥時,房門被推開,一位的漂亮小姑娘大搖大擺走了進來。
「二姑娘安好。」
來的是長信郡王府二姑娘趙蕎,趙澈的異母妹妹。
「在上藥啊?忙你們的,」見念荷要起行禮,趙蕎擺擺手,「我母親說下雨了,天冷,讓我給……」
盯著徐靜書的小瘦臉稍作猶豫:「……給表妹,送幾套衫過來應急。」
念荷忍笑,小聲提醒:「表小姐比二姑娘大半歲,該是表姐啊。」
「小小一隻,怎麼是我表姐?」趙蕎將手中那疊衫放在床尾,撇撇,「就是表妹,不許強。」
「那、那就表妹吧,」徐靜書乎乎衝笑,「多謝二姑娘的衫,給你添麻煩了。」
「嘖,你跟著『二姑娘』?」趙蕎皺起鼻子衝做怪相,「表姐。」
徐靜書與長信郡王府這門遠親,順的是郡王妃徐蟬母家脈,論起來已是八竿子才能打著的關係。而這位二小姐趙蕎的母親,是長信郡王的側妃孟貞,與徐靜書之間可真是八竿子都打不著。
這二姑娘在府裡自來是個刺兒頭,犯起渾來連親爹的賬都不買。不管表姐表妹,至這話是認了徐靜書這親戚,善意很明顯了。
趙蕎大剌剌坐在床邊,歪頭打量徐靜書的傷口,吃痛般皺了臉。
「念荷,你上哪兒取的藥膏?聞著氣味就不靈。我的侍在外頭,你跟去我房裡取白玉生散來。」
「白玉生散」,聽名字就很貴。
徐靜書忙道:「不必浪費那麼金貴的藥……」與趙蕎初次相見,實在不敢承人家這麼大的人。
「浪什麼費?你可是我大哥的救命恩人,今後你在這府裡只管橫著走,」趙蕎拍拍脯,義氣得很,「誰敢嘰嘰歪歪,你跟我說,表姐護著你!」
徐靜書還不知,這位連親爹都不服的二姑娘,生平就服大哥一個。
「那,多謝表姐。」徐靜書略垂下臉,乎乎笑開。
大約,不會被趕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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