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九月底,姜收到了從兗州傳來的家書。
自打上次太子有意將姜家召回京師朝堂後,姜便書信回家提醒父親早做應對。途中顛簸,父親的回信時隔兩個多月才送到應天府。今日姜從門房監丞領了信,便迫不及待地拆開,倚在前庭的廊柱下翻閱。
父親的字還是如此遒勁有力,信中提到自己無意再重回朝堂爭鬥漩渦,以衰力弱為由作《陳表》一封,婉拒替太子來試探口風的使臣。又言及西北韃靼不斷,年底恐生變故,而後又問姜近況如何,錢銀是否夠用,當勤勉刻苦、謙遜有禮雲雲……
信的最後附有阿娘的一行小字,只有兩句話:一是讓珍重,二是讓有空親自去臨洮府拜謝陸雲笙陸老。雖未說明緣由,姜也能猜出多半是為了答謝陸老當初引薦自己。
深秋天高雲淡,杏葉金黃。姜將信箋仔仔細細來來回回地看了幾遍,一向以笑臉示人的睹思人,竟有些傷起來。
好在還有兩月餘便到了年底,可有兩月的假期歸鄉探親。
如此想著,姜開懷了不,折疊好書信揣懷中,轉而朝典籍樓行去——昨日博士佈置了古籍背誦釋義的任務,有幾句子理解得還不是十分通。正巧上月記滿一個『正』字得了優秀,便兌換了半日假期,打算前去典籍樓查閱一番前人注解,明日競賽釋義方不至於輸給苻離。
路過國子監古樸巍峨的大門,卻見門外石階上站著一名年,登時吸引了的注意。
這年手提著一個碩大的食盒,著月白錦袍,墨玉腰帶,頭頂的髮束一個髻,另一半自肩頭垂下,量雖略顯稚瘦削,卻拔端正,很是悉。
苻離?
他不在讀書,跑門口來作甚?
心下使壞,姜提著下裳輕手輕腳踏上臺階,忽的從後喚道:「苻大公子!」
屋簷下一行白鴿飛過,那年被嚇了一跳,聞聲轉過來,一張與苻離七分相似的臉上寫滿了驚訝。這年不過十四五歲,面容還帶著幾分稚的嬰兒,雖與苻離極為相似,卻明顯生溫和許多,此時呆呆驚訝的模樣倒有幾分可。
只是如此可的年,並不是苻離。
姜一怔,笑意不尷不尬地僵在角,半晌才反應過來,後退一步致歉:「抱歉,認錯人了。」
方才遠遠看去只覺得他背影悉,卻並未留意到他穿的是常服,而非國子監學生,以致將年錯認了苻離。
年也定定地著。
他看人的神倒是與苻離如出一轍,若非眼底有謙遜溫和的笑意,姜真懷疑他就是年三歲的苻離本人!
「無妨。」年人的嗓音還帶著變聲期的沙啞,卻並不難聽,提著食盒作揖道,「在下苻璟,家中排行第二。姐姐方才所喚之名,應該是我長兄。」
「你是苻離的弟弟?」姜恍然,怪不得二人的背影長相如此相像。
苻璟青一笑,微微頷首。
這年,眉目自帶三分笑意,倒是比他兄長討喜。
姜不認生,見誰都能聊兩句,當即好奇道:「苻家竟有個這般乖巧可人的弟弟,怎的從不見他提起過?」見苻璟投來疑的目,姜這才想起自己還未報家門,便拱手回禮道,「險些忘了。兗州府姜。」
這個名字就像是開啟某個機關的鑰匙,苻璟眼眸一亮,出『原來如此』的神。隨即,他彎起眸子道:「好巧,原是一家人。」
姜不解其意,只笑道:「你這年郎比我還自來,誰與你一家人?」
苻璟微張,剛要說什麼,就被姜打斷道:「你來這,是來找你兄長的?」
話頭被岔開,苻璟只好點頭答道:「正是。今日是兄長生辰,家父命我前來給他送些吃食,權當慶生。」
原是如此。姜早聽爹娘說過,苻家長子比自己大一歲零三個月,想來今日應是他十七歲生辰?
「盒子裡裝的是什麼菜式?」姜好奇道。
苻璟答道:「蔥拌豆腐,熗炒筍乾,上湯白菜,蓮子糕。」
「……」未想到偌大一個首輔府,其長公子過生竟是這般冷清,且不說山珍海味,甚至連一口都沒有,著實可憐!
姜本在慨,但仔細品味送來的食材菜式,又覺出一深意。
蔥拌豆腐,意在為人世當一清二白;熗炒筍乾卻無,想必是借用東坡『寧可食無,不可居無竹』之典故以警戒;上湯白菜,清廉方正;蓮乃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
姜彎著眼眸笑道,「治國如烹調,尊君果然是用心良苦。」
連吃個飯都不安生,頗多禮儀教條,看來名門族未必有小門小戶溫馨自在。
苻璟抿著很靦腆一笑:「其實兄長嗜酸甜,曾經最吃糖葫蘆,近幾年才戒了。」
姜一愣,隨即捧腹大笑:「他為人清冷穩重,卻原來私底下是個吃糖小孩兒麼!」隨即想到那日從程家回來,苻離在路上買給自己的冰糖葫蘆,笑著笑著,不知為何又有些心酸。
不能吃好吃的,不能玩好玩的,不能開懷大笑,不能言行逾矩,看來有些富貴未必是常人能的。
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正想著,苻離不知何時站在了後,嗓音清冷喚道:「阿璟。」
苻璟聽聞,年稚的臉上滿是笑意,立即站直子恭敬道:「兄長。」
姜回頭,見金杏葉偏偏而落,苻離一雪黛襟的儒服踏著滿地碎金而來,手接過苻璟手中的食盒,嗓音平靜道:「替我向父親問安。」而後才微微側首,語氣染了幾分不悅,問姜道,「你如何在這?」
他一見自己便總沒有好,姜已習慣了,笑回答:「取信歸來,錯將苻璟認了你,故而聊了幾句。」
苻離擰眉,莫名來了句:「阿璟還年,你莫要招惹他。」
與其說生氣,不如說帶了幾分酸意。姜十分委屈:「在苻大公子心中,我究竟什麼人了?」
「自然是一家人。」苻璟微笑著,輕聲道。
「……」苻離一個眼刀飛來,苻璟自知失言,忙斂了笑垂首不語。
苻離接上姜的話茬,嗤道:「總之,不像正經人。」
「行罷,我這個不正經的人要去幹正經事啦,你們聊。」幾番相,姜早已清了苻離外冷熱的子,此時被他嗆兩句也就不計較了,畢竟苻大公子今日生辰,還是一個只能吃清湯寡水的生辰,可憐可憐!
似乎想到了什麼,姜腳步一頓,臨時決定不去典籍樓,而是改了方向朝守門的監丞走去,打算討了權杖出門一趟。
而門口,苻離定定著姜跳的背影遠去,正看得神,便聽見旁苻璟沙啞的年音傳
來:「這便是未來的嫂嫂?」
苻離收回視線,冷聲道:「謹言慎行。」
「我瞧著不錯。」苻璟悄悄打量兄長的反應。
苻離面不改,淡淡道:「子乖張。」
「兄長當真不喜?」
「不喜。」
「噗。」苻璟輕笑了一聲,緩緩道,「既是如此,弟可李代桃僵替兄長娶了。左右是一家人,也不算辜負了祖父當年訂下的婚約。」
「……」
不知是否看錯,苻離清冷的面更冷了些,抬手屈指彈了彈苻璟潔的腦門,聲道:「你敢試試。」
苻璟當即捂著彈紅的腦門痛呼,淚眼汪汪道:「弟知錯了,兄長饒命!」
苻離這才滿意了,漠然道:「學誰不好,偏要學魏驚鴻那廝。」
此時,正在榻上小憩的魏驚鴻『哈秋』打了個噴嚏。他了鼻子,嘟囔了句『誰在罵我』,翻繼續追隨周公而去。
家裡送來的吃食並不比國子監會饌堂做的好吃,清淡鹽,又帶著幾分警戒意味,苻離每樣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蓋上食盒離去。
傍晚時分,夕頹,天邊潑著赤金濃紅的胭脂,穠麗非常。苻離路過國子學館,過微風捲的竹簾去,偶然到自己的書案上擺著一份油紙包著的件。
他不由停下腳步,定睛再,夕灑在自己整潔的書案上,將那糙的油紙鍍金紅,更顯突兀。
什麼東西?
誰放那兒的?
一時疑萬千,苻離繞過回廊走進空無人的學館,緩步行至最後一排自己的位置旁站定。他盯著那油紙包看了半晌,只見油紙包中刺出來的一竹簽,空氣中氤氳著悉的酸甜清香。
不知為何,心中有了一莫名的悸。
層層剝開油紙,苻離不自瞪大眼睛,清冷的面容上難得浮現出錯愕的神。掌中油紙包著的,是一串晶瑩剔掛著糖漿的嫣紅山楂糖葫蘆,炒的芝麻點綴在上頭,是人的金黃。
案幾上留有一張對折的紙條,打開一看,是兩行灑的字跡:【此乃回禮。生辰快樂!】
字跡下面寥寥數筆劃了一隻狐貍。狐貍豎著尖尖的耳朵,冷著眼,線抿,下頜微抬,拖著大尾端正而坐,倨傲的模樣像極了某人。
薄薄的一張紙像是浸了某種愫,變得沉甸甸,熱乎乎。苻離下意識瞥了一眼鄰座的位置,只見案幾上筆尖潤,用手一,硯臺裡還有未幹的墨蹟,顯然是前不久才有人使用過。
糖葫蘆是回禮,亦是生辰賀禮。苻離何其聰明,他幾乎在那一瞬就猜出這份輕如鴻卻又重於泰山的禮是誰人所贈。
心口抑制不住的發燙。
苻離逆著夕,角微揚,出一個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得笑來。
他索盤坐了下來,手中撚著糖葫蘆的竹簽轉,晶瑩的糖在夕下折出人的澤,仿佛蘊著張揚的笑。他的眼睛如冰雪初化,著深邃的眼波,還有那麼一難以言狀的不捨。
這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他不用品嘗便知曉甜味的糖葫蘆。
也,不捨得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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