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迎親
春日的恩佑寺裡暖意融融,大雄寶殿前一樹白梅晚開,零星錯落地點綴在蚯曲枝幹。旁邊則是一叢早開的迎春,鵝黃蕊盈盈立在修長繁茂的枝條間,不算盛開,卻在春映照下,別有盎然生機。
殿前佛香裊裊,不知哪來的松鼠竄跑過去,搖枯葉飄落。
攸桐換了單薄春,一襲綉了雙蝶的蜀紅薄衫若海棠,腰間錦帶輕束,懸著如意宮縧,底下是白的仙鶴長,角綉著繁碎的梅花。行之間仙鶴翩然,簇新的綺羅搖漾華彩,映照春。
許朝宗從佛殿裡進香罷,出來時一眼就看到了不遠那道悉的影。
他是順道來進香的,幷沒帶儀仗,住持怕周遭魚龍混雜衝撞了兩位貴人,安排幾位知事僧將旁人攔在幾十步外,只等睿王移駕到捨後再放行。而攸桐就站在人群裡,跟那些婦人們比起來,的量不算太高挑,卻因容貌姣然、姿質秀妍,便如同珠玉混在瓦礫間一般,格外惹眼。
窈窕多容儀,婉巧笑言,那一瞬,許朝宗的目粘在的上,難以挪開。
他楞了一瞬,旋即想起糾纏的前事,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好在衆目睽睽,他終是沒躲,隻作勢去理衫,低垂眉目,姿態端然。
而徐淑也像避之不及似的,迅速挪開目,退到睿王邊挽住他的手臂。
幾十步外,攸桐將兩人微妙的反應瞧在眼裡,邊浮起諷笑。
若換是原主見這形,被許朝宗連連躲避,瞧著昔日好友挽住摯之人,怕是要傷心死的。而此刻,攸桐瞧著那對被譽爲鸞和鳴的夫妻,餘瞥見殿的佛像經幡,隻爲原主覺得不值。
冷靜地想,其實能明白許朝宗爲何如此選擇。
從前的許朝宗是文昌帝最的皇孫,獨得盛寵,而當今皇上偏袒的卻另有其人。許朝宗若想奪嫡,比起詩書傳家、不擅權謀的魏家,以太傅之尊盡皇帝恩遇,在朝堂上頗有權勢的徐家顯然是更好的助力。
如今皇上病纏綿,他急著娶妻親,怕也是爲這緣故。
許朝宗既然選了權勢,將看得無足輕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幾百遍,也無濟於事。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
即便原主確實驕縱了些,卻也曾捧了炙熱的真心給他,數次捨命相救。許朝宗移別也好,見利忘義也罷,都能算勢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劍般在原主上,令絕而溺斃在寒冬臘月冰冷刺骨的湖心時,許朝宗放任自流、袖手旁觀,未免薄得令人齒冷。
攸桐瞧著對面的錦華服,眼底嘲諷愈來愈濃。
見睿王的目再度投來,將雙手籠在前,朝那邊行禮,而後挽著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師父,家母想到後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方便麼?」
「施主這邊請。」知事僧合掌爲禮,指了方向。
攸桐謝過,便同甄氏一道,在幾位僕從簇擁下離開。
灑了紅梅的玉白角堆疊如浪,的步態不疾不徐,姿秀玲瓏,加之脖頸修長,雲鬢霧鬟,從側邊瞧過去,但覺姿容甚,雍雅得。
這般姿態出乎意料,跟先前頻頻登門時的含淚哭訴截然不同,反睿王驚異。
他原本怕攸桐糾纏,割不清,便時時躲避,此刻見目不斜視,倒打消幾分顧忌。因周遭香客頻頻覷這邊,暗自瞧熱鬧,他畢竟曾與魏家有舊,若只管僵站著,未免尷尬。遂稍挪腳步,道:「魏夫人。」
甄氏詫然駐足,旋即施禮,「殿下還有吩咐?」
睿王踱步過去,仿若無事般道:「近來事忙,不曾到尊府拜,太夫人和魏叔叔安好麼?」
「都安好,多謝殿下記掛。」
客氣恭敬的姿態,與平常無異。
睿王的目遂挪向攸桐,想說話,卻又怕勾起任糾纏,鬧得不好看。遲疑之間,卻見攸桐眉目微挑,淡聲道:「從前是我不懂事。殿下,我已無意於你,往後你也不必躲著了。若沒旁的吩咐,就此別過。」
聲音極低,卻雲淡風輕。
說罷,施禮辭別,留睿王站在原地,錦玉帶隨風微擺,臉上神莫辨。
拋開這數月的權衡閃躲,眼前人曾是意中人,從當時的兩小無猜走到如今這地步,難免人心裡五味雜陳。十餘年的時倏忽掠過,當日兩不移的誓言猶在耳邊,此刻卻已相逢陌路,他娶了旁人,亦要遠嫁齊州,往後山長水遠,相逢無期。
那一瞬,睿王恍惚意識到,他或許是真的失去了。
他將目粘在攸桐的背影,直至拐過游廊也未收回,心緒翻涌之間,一時怔然。
旁邊徐淑瞧見,暗咬銀牙,險些碎手裡的錦帕。
踱步過來,挽著睿王的手臂扯了兩下,那位才回過神,魂不守舍似的。
徐淑心裡有鬼,只覺許朝宗仍眷舊,怕魏家人指點,故意擺出相的姿態,而旁人的竊竊私語,也定是嘲諷橫刀奪,夫妻貌合神離。
衆目睽睽之下,覺得難堪極了,卻只能強妒恨,低聲道:「殿下,該走了。」
「哦。」許朝宗有點恍惚,斂袖回神,隨走遠。
佛寺裡廊廡錯,離佛殿稍遠山道盤旋而上,回時,隔著飛檐翹角和蒼鬆翠柏,寺中形一清二楚。攸桐走累了駐足,回俯瞰,依稀見山門外轎輿華貴,從者如雲,睿王和徐淑挽臂登車,仿若無事。
冷眼瞧了片刻,手指擺弄腕間珠串,眼底浮起決然。
今時今日,權勢懸殊,前路未蔔自難保,無法清算舊賬。而徐家嚴防死守,衆口鑠金之下,連那些污名都難以洗清——但凡魏家反擊,徐家定會攪弄出鋪天蓋地的謠言,許朝宗跟徐家利益相關,仍會默許,以魏家之力,哪能與之抗衡?
但倘若有機會,終要回到京城。
寒夜湖水裡那顆滾燙赤誠卻如墜冰窖的心,鋪天蓋地的謠言污蔑,終須有個說法!
……
攸桐以爲,跟許朝宗的糾葛會在佛寺偶遇後暫時切斷。誰知回府沒幾日,竟收到了一封書信,沒有落款,但上頭的字跡卻悉之極。
是許朝宗遞來的。
信寫得簡短,看其凝筆跡,想來落筆時頗帶遲疑。大意是說,他做此選擇是迫於無奈,心中常含愧疚,只因怕藕斷連,才屢屢回避。願能盡釋心結,保全自,莫再做癡傻之事。舊日之事,他銘記在心,時刻不會忘卻,若往後心願達,必會竭力補償。
攸桐看了兩遍,搖了搖頭,放在燭上燒盡。
不管許朝宗當時是否有苦衷,這信裡又藏了怎樣晦的心思,終究是遲了。
流言如劍,薄似刀,那個癡心他的人早已死在寒夜冰湖,再不可能回頭。
而,也須爲往後的路打算——魏家雖在朝堂占了幾席位,權勢能耐卻都有限,加之攸桐聲名狼藉,原本不了貴人的眼。傅家卻挑著那時來提親,還胡謅出「救命之恩」的話,顯然是有古怪。
前方路遠,等待的恐怕不會是坦途。
不過,總得慢慢走下去。
攸桐看得開,遂跟甄氏一道籌備嫁妝、裁制嫁,忙到七月初,齊州的聘禮便送了過來。
魏思道知道攸桐名聲太差,便盡力拿嫁妝來彌補,從綾羅綢緞、金銀,到田産僕從,樣樣籌備齊全,又從聘禮中挑了幾樣貴重的添了回去。
他自讀書,端方嚴苛,如今任了兵部職方郎中,滿腹心思撲在天下輿圖烽堠,甚過問宅。先前攸桐胡鬧,他幾番怒極,覺得生不肖。如今兒待嫁,他也甚面,也不知是心腸冷,還是有意避著兒。
唯有甄氏依依不捨,攸桐便常過去陪伴,順道逗逗小三歲的弟弟。
倏忽之間便到月底婚期,京城到齊州路遠,傅家早兩日便派了人來迎娶。
攸桐拜別雙親,帶了陪嫁的隨從,由傅家人一路護送,於約定的三十日後晌抵達齊州。
……
在京城時,因臘月裡那場風波,攸桐被太夫人足在府中,除了偶爾被甄氏帶著進香赴宴,甚能出門,閒時只能以食自娛,對外面的事知之甚。原主又滿腦子男私,只想著花前月下,這些年於朝堂世事甚留心,是以出閣之前,攸桐只覺得皇帝雖平庸,這世道大抵是太平的。
誰知這一路東行,卻大意外。
京城裡有軍坐鎮,還算平靜,出京城兩百餘里,周遭便不安寧了。
先是途中有山匪攔路鬧事,百姓群流亡,後又見客棧裡出命案府卻袖手旁觀,庇護元兇,攸桐聽百姓議論,才知外面已了世。
好在齊州傅家令人忌憚,這一路雖遭了幾回驚擾,倒無大事。
齊州風俗,婚禮拜堂安排在黃昏時分,傅家節度一方,大婚之日賓客盈門,更是片刻都不能耽誤。攸桐趕慢趕,進城後連口水都沒能喝,便被人塞進花轎,踏著熱鬧喧囂的鼓樂聲,一路抬到傅家門前。
竹聲震耳聾,花轎停穩後,喜婆掀起簾子,過來扶。
攸桐理好嫁,小步出去站穩子,抬眼一瞧,隔著喜紅的蓋頭,周遭一堆人影影綽綽,頭接耳。府門前有人孤鬆般傲然站著,姿貌嚴毅,端如華岳,一喜服穿在他上,格外磊落拔。
這個人自然是那位以驍勇善戰而名聞朝野的傅煜了。
瞧見,傅煜不耐煩似的皺眉,側轉過,留了個輕慢的背影。
就這麼個不經意的細微作,遠道而來的攸桐心裡咯噔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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