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煜這趟親自出京,是去查魏嶠代的關乎章家的事。
章家原就是仗著兵權起家,雄踞於北方,數代經營。先帝登基后雖君臨天下,因北邊有疆土尚未收復,為免令天下,始終沒去章家軍權。章家亦自恃功勞,即便在邊塞,也藉著章太后之手強勢干涉朝政,得先帝屢屢忍退讓。
後來永穆帝登基,經父子倆近三十年的經營,終養得國庫充實、兵強馬壯。
八年前,永穆帝調集軍馬糧草,舉朝廷之力,選派強兵猛將,歷三年而收復失地,令臣民歡慶。章家在那幾年立了不小的功勞,永穆帝亦厚加封賞,而後與兩位相爺、兵部等司商議,重新安排邊關佈防。
藏了幾十年的矛盾便在那時浮出水面。
章家在北邊獨掌軍政大權,又憑藉軍權保住在後宮的地位,扶持東宮基穩固,著僅次於皇家的尊榮,豈會願意鬆開手裏的權力?自先帝時,章家便已尾大不掉,憑著軍權、後宮和朝中羽翼挾持皇帝,左右朝政,如今自是不肯退讓。
兩暗裏爭執,永穆帝因章家履立戰功,不得已忍。
章家愈發得寸進尺,這四五年間,暗中私吞軍資糧草,仗著權勢無所不為,將兄弟倆手裏的北地十州攥得的,沒半點要收斂的意思。因手握雄兵猛將,還暗裏豢養死士眼線,藉以刺探消息、斬除患。
盛煜這回辦差時,就曾遭遇了幾回兇險。
好在玄鏡司是永穆帝父子苦心經營而,裏面各個都是銳,盛煜又是自歷練,才得以捉了人證安然回京。
在南朱閣議事畢,他徑直宮面聖,因中間摻雜了旁的朝務,直稟報到傍晚。
回曲園后,盛煜先回住換了裳,稍洗了洗風塵才回院。
……
北朱閣里今晚似乎格外敞亮。
魏鸞備了桌極盛的飯菜,早早將廊道和抱廈里的燈火點得通明,靜候盛煜歸來。聽見院門口的靜后,親自迎出去,引他抱廈用飯,進屋后瞧著解去大氅后長而立的男人,微微一怔。
他換了水藍的錦衫,以玉冠束髮。
比起玄鏡司統領的那威儀打扮,這裳裁剪得頗為修,寬肩窄腰,半脖頸,上面除了淺蝙蝠花紋外別無裝飾,勾勒出頎長拔的材,憑添清雋風姿。腰間的蹀躞換錦袋,垂了枚玉佩,溫潤緻。
唯有下頜胡茬青青,提醒著連日的奔波風塵。
魏鸞竟覺得有些心疼。
好在滿桌菜盛緻,足以安勞苦,魏鸞心存激,殷勤布菜。
滿屋燈火明亮,照著窈窕人,那張臉艷明麗,著實秀可餐。
夫妻倆用飯的次數不多,先前因有金豆之約,魏鸞有求於人又不敢在盛煜跟前放肆,守著妻子的本分笑迎關懷,卻總有幾分客氣收斂。今晚是真心實意的高興,黑白分明的雙眸神采流,容照人,連聲音都格外甜。
盛煜十分用。
待飯後夫妻獨,染冬拿來酒,還親自取了斟兩杯。
魏鸞坐在他側,緩聲解釋,「這是出閣前自釀的梅花酒,是寶林寺後面的那片梅林里摘了釀的,先前嘗過一次,味道還不錯。論酒勁,自是比不上夫君在外面喝的,只是這梅花香氣很好,夫君嘗嘗。」
「寶林寺的梅花快開了吧?」
「已陸續開了,我還約了長寧明日去賞梅呢。」
盛煜頷首,沒多問周驪音的事,只啜著酒道:「今日來書房找我,是擔憂家人安危?」
「畢竟父親在獄中,勢不容樂觀。」魏鸞後晌已斟酌過這件事,見盛煜挑眉,似有徵詢之意,便道:「鸞鸞斗膽,想問問夫君,能否尋個由頭將家兄召回京城?他若留在軍中,不止耗費玄鏡司的力氣,亦令人憂心,不若回京城安穩。」
「他有軍職,玄鏡司無權調。」盛煜淡聲。
「或許能效法家父……」
這提議卻令盛煜眉頭微。
他停了手中酒杯,詫異地瞧著面前未滿十六的姑娘。即便魏鸞已新婚初嫁,但在他眼裏,仍是個年紀尚弱、涉世未深的,就算份尊榮聰慧機敏,畢竟見識有限,心事意圖在他眼裏是無遁藏的。
的意思分明是想借查案的由頭,將魏知非暫時送到玄鏡司的獄中。
看似獄逢災,實則能逃離危險。
這建議從旁人裏說出來,盛煜未必覺得詫異,但從魏鸞口中道出,不免令人驚愕。
畢竟的份擺在那裏,敬國公府還在其次,章家卻是連皇帝都要忌憚的勢力。章皇后雖奉違地算計魏嶠,明面上卻仍護著魏家母,更別說太子周令淵盡心竭力,哪怕魏鸞花落別家,也沒為魏嶠的事費心思。
所有人都以為章家會護著魏家,卻能嗅出章皇后的心口不一,擔心魏知非的境。
甚至不惜以父兄齊齊獄的下策保全兄長。
——這也意味著,這位在章家羽翼蔭蔽下長大的京城明珠,其實對章家極為忌憚。
如此態度,全然出乎盛煜所料。
他不由想起在南朱閣時,魏鸞還曾提醒他留意章皇后,偏袒得令人驚異。
種種舊事迅速從腦海翻過,盛煜眸微凝,看著魏鸞的眼睛。
「章皇后畢竟是你的親姨母,自與你親厚,緣相系。」
「是啊,畢竟是我的親姨母。」魏鸞自哂般笑了笑,抬頭迎上盛煜的目,「這些年皇后確實曾疼、照拂於我,鸞鸞心裏都清楚。但今時今日,明面上照拂,暗裏欺瞞父親,推他去當替死鬼,我也知道。一碼歸一碼,魏家不能任由擺佈利用。」
「夫君覺得我自私也好,沒良心也罷。事關朝堂大事,稍有不慎就是殺傾覆之禍,若有險惡用心,我不得不防。父親在獄中,母親不知無能為力,我能求助的唯有夫君。」
神微黯,錦下姿弱。
呼嘯的夜風從窗隙里進來,擾得燭火微晃。
盛煜的心似被人抓著狠狠了下。
在外面是眾星捧月、尊榮顯赫的公府明珠,明艷驕縱,令人一見驚鴻、過目不忘,而此刻,這樣的魏鸞卻令他心疼。其實魏知非的生死,乃至魏嶠的生死,於玄鏡司而言都無關要害。永穆帝早年撼不章家,並非缺罪證,只是要積攢實力、靜候時機而已。
如今箭在弦上蓄勢待發,即便沒有魏家父子去挖牆腳,玄鏡司仍能朝章家開刀。
若貿然去魏知非,反而會驚章家,於大事有害無益。
甚至,永穆帝最初的意思是不用顧及魏知非,免得摻了私制於人。
但魏鸞如此請求,他竟不忍拒絕。
畢竟那是的親兄長。
盛煜著酒杯,修長的手指漸漸收,目陷在水波的眼神里,好半晌才道:「也不失為一種法子。」低沉的聲音不緒,那雙眼泓邃幽深,雖看不他心裏琢磨的想法,卻已不是初婚時的疏離清冷。
魏鸞驚喜過,燭火下眼睛都亮了。
出閣前被父母親捧在掌心寵著,其實極撒,這會兒滿心歡喜,鬼使神差地冒出了親昵的念頭,忍不住傾仰頭向他靠近。在湊近他側臉之前,又趕理智地頓住,察覺可能有失分寸后,藉著倒酒的姿勢默默坐回原。
——盛煜心有所屬,應該不太想被親。
魏鸞這樣想著,心裏忽然有些微妙的難過,卻不好表半分,只埋頭斟酒。
待抬眸時,眼底又是清澈明艷的笑意,將酒杯遞到面疑的盛煜跟前。
酒足飯飽后,魏鸞帶著盛煜去了小書房,給他看檀木小架上的金豆,「十頓飯都是我用心備的,夫君吃著想必還對口味吧?」見盛煜頷首,便將那架子輕往他跟前推了推,聲道:「最後一頓,夫君親自來。」
那含笑得意的架勢,跟邀功請賞似的。
盛煜笑瞥著,果然手將最後一粒金豆也撥了過去。瞧又從屜中取了串細巧的金鈴往上面系,饒有興緻地瞧著,口中道:「這些金豆攢幾個月了吧,日子過得真快。」
「那會兒還是秋天,如今都快過年了。」
魏鸞也生出時日倏忽的慨,系好金鈴后,滿意地扶正架子。
「夫君瞧瞧,漂亮嗎?」
緻纖秀的檀木打磨架,拴著金豆的綵線由長及短,懸墜的金豆排曼妙弧度,最短的金豆旁邊則是長垂的一串金鈴,比金豆稍大,參差錯落。書案上筆墨整齊,一眼瞧過去,這架金豆倒是極漂亮的裝點。
也就這種小姑娘會生出如此別緻的心思。
盛煜不由笑了。
魏鸞追著他問,「很漂亮,對吧!」
「稚。」盛煜失笑,卻忍不住撥了撥那鈴鐺,道:「很好看。」
……
盛煜當晚歇在了北朱閣。
這件事其實在魏鸞的預料之中,畢竟夫妻婚已久,一直分房別居也不是辦法,哪怕是做樣子,十天半個月總得留宿一次。上回盛煜特地提枕頭的事,顯然他暗裏是留意著的,今晚喝完酒,他晃進室避寒,瞧見並排的錦緞雙枕,果然坐著沒。
魏鸞哪會看不出來,在丫鬟備水時,親自開箱取了男人閑置許久的寢,請他沐浴。
盛煜泰然之。
好在他不繁瑣,在南朱閣時盥洗寢臥之事不需人伺候,到這兒也沒折騰,自去室洗了,穿好寢出來,仍裝模作樣地在榻邊看書。待魏鸞洗好了出來,微抬眼皮瞧過去,清冷的目掃過單薄寢下起伏有致的廓時,眼神分明變了。
片刻駐留後,他才輕咳了聲,仿若無事地垂目看書。
魏鸞卻仍捕捉到了那瞬息變化。
那是男人看到妻子出浴時該有的反應,更何況盛煜年紀很大,還會藏春宮圖。
但其實還沒準備好。
魏鸞有些忐忑,取了銀剪去滅帳外燭火。
因盛煜還在翻書,自然留下了近的燈燭,實在沒得拖延了,才從他屈讓開的缺口爬到床榻上,鑽到裏面,慢慢打理頭髮。側對著他,寢勾勒出起伏的廓,但韶華之齡姿窈窕,有無數鮮麗裳的,寢竟選了件清麗素雅的。
並且盤扣嚴合,連鎖骨都沒出來。
夫妻倆拜過天地后尚未房,而今同床共枕,按理來說該發生點什麼。
盛煜甚至有些管不住瞥向的目。
但理智仍清晰強大。
這是他喜歡的姑娘,縱是心魔不宜沉溺,也該珍之重之。哪怕真的要有夫妻之實,也該是在兩相悅,心甘願的時候,而不是因一道聖旨賜婚便倉促結合,輕慢於。看魏鸞這打扮,顯然是存了不之過急的心思——他有他的驕傲,也有。
只是在困境之中,收斂了驕傲而已。
盛煜竭力剋制著目不多看,只道:「時辰不早了,睡吧。」
聲音不溫不冷,是夫妻閑話的平和口吻。
魏鸞微綳的肩膀悄然放鬆,暗自舒了口氣,低聲道:「夫君別看太晚了,當心傷眼睛。」
說罷輕輕鑽進錦被,仰面躺好。
盛煜應了聲,眼角餘忍不住的往錦被裏挪,哪還看得進去。
強裝著翻了幾頁書後,徑自下地撲滅燈火。
燭火晃了晃后無聲熄滅,被厚簾遮住窗扇的屋裏霎時陷昏暗,藉著極暗的線,睜眼的魏鸞看到他走回床榻邊上,掀起半邊錦被躺了進去。床榻做得寬大,他的作幅度很輕,幾乎沒牽的半邊錦被。
頭回跟人同衾而眠,兩個人都不習慣,卻都默契地沒有說話,只闔目裝睡。
過了很久,里側的呼吸漸而綿長平穩。
盛煜在黑暗中睜眼,看向枕畔安然眠的魏鸞。
滿頭青如同黑緞拖曳,的手臂規規矩矩地藏在錦被中,側臉的廓秀致玲瓏,如同緻的細瓷,黛眉下眼尾的弧度很漂亮,鼻樑秀,雙。
這曾是他肖想過的場景,也曾潛夢境。
盛煜看著魏鸞,慣常清冷的眼底漸而流溫。
許多深藏的舊事悄然翻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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