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月佼帶著木蝴蝶出了飛沙鎮，一路順著紅云谷的記號，在郊外山間的一座廢棄廟宇中與玄明頭。

玄明顯然早知月佼今日會來，已提前候在破敗的山門前。

待月佼與木蝴蝶拾階而上，在玄明跟前站定，他似是瞧見木蝴蝶謹慎朝后張的小作，冷冰冰開口道，“沒旁人。”

紅云谷的人世代與山林為伍，無論在何的山中，他們都會有如野般的靈敏知——

若有外人在附近，他們很快便會察覺，并迅速藏起行跡。

因此他們出谷行走江湖時，通常會提前在城郊的山間尋一個能讓他們覺得安全的落腳，只有月佼這個異類才會選擇在城中住客棧。

雖玄明這樣說了，木蝴蝶卻仍是不大放心:“打從今早進到姑娘房中起，便總覺得有生人的氣息。”

月佼心下一滯，卻又怕話說多了反倒顯得蓋彌彰，只好故作鎮定地對木蝴蝶道:“那就辛苦你在外頭盯著些。”

木蝴蝶點頭應下，機警地沒山門前高過半人的荒草叢中。

月佼籠了籠上的披風，對玄明道:“進去說吧。”

****

玄明一行已在這廢棄廟宇中落腳近半個月，臨時收拾出的這間偏廂倒也像模像樣:外間窗明幾凈，墻角臨時砌起的小灶上吊著烏砂罐，里頭的開水也咕嚕嚕沸著。

有一名面罩輕紗、著長的正用木勺自烏砂罐中取水出來泡茶，見月佼與玄明一前一后地進來，連忙將手中的事擱到一旁，有些局促地站起來問好。

“左護法，”以右手在左肩，恭敬地先朝玄明俯見禮后，才向月佼道，“第五靜見過神。”

第五靜是月佼母族同宗的姐姐，年歲上只比月佼長八個月，若按中原人的算法，這該是月佼的堂姐。

不過紅云谷的人在姓氏上很隨意，有些人從父姓，有些人從母姓，總之七八糟的，也沒法像中原人那樣去區分堂親、表親什麼的，好在他們自己也不太在意這種事。

“阿靜姐姐好像許久沒有出谷了，”月佼點點頭，角有淺淺笑意，“是來接我與左護法回去的？”

第五靜的面龐被覆在輕紗之下，只出一對嫻靜溫婉的水眸。先覷了玄明一眼，見玄明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這才開口答了月佼的話:“谷主有令，若神玩心未盡，也可不必急著回去。”

月佼點點頭，隨口笑笑:“正好我想去京城瞧瞧，就請阿靜姐姐回去時替我多謝谷主寬縱了。”

語畢，便繞過外間屏風進了偏廂里屋，在桌旁尋了個位置坐下。

片刻后，第五靜手執茶盤跟在玄明后進來，替二人分別斟了熱茶，便恭敬地詢道:“左護法可還有吩咐？”

月佼似笑非笑地托腮挑眉，食指頻頻輕點著自己的腮邊，若有所思地著垂首而立的第五靜。

玄明道:“退下吧。”

第五靜點點頭，似乎這時才想起月佼也在:“神可有吩咐？”

“唔，左護法說了算。”月佼無聲哂笑一記，隨手拿起面前的茶杯，安然垂眸。

看來，出谷這一年多，谷中變化很大。又或者，這種變化早已存在，只是前世的月佼與一年以前的月佼都沒有注意。

幾百年來，被谷中人視作天神諭者的“紅云神”雖不掌實權，但在紅云谷的地位只次于谷主；究竟是從何時起，“神”與左護法同時出現時，竟如此自然的以左護法為尊了？

****

月佼獨自回到飛沙鎮的客棧，先是拖著懨懨的腳步回房，自小包裹中取了東西去客棧的凈房一趟；再回來時，店小二已將需要的熱水送到。

謝過店小二后，將房門閂好，灌了暖壺抱在懷中，連凈面的心思都沒了，解下披風與外袍后，便軀綿綿窩進床榻，拿厚厚的棉被將自己裹住。

躺了片刻后，想了想，又強打神坐起來，將帳子放下，自兩片帳子中間的隙里出一個腦袋，有氣無力地瞇著眼，昏昏睡地等著。

半夜里，嚴懷朗悄無聲息地翻窗而后，堪堪落地站穩，扭頭就瞧見一個驚悚的場景。

房中沒有點燈，就著窗外進來的些許月，只見床帳中間吊著一張妝容冶艷但奄奄一息的小臉。

嚴懷朗大驚，正要出聲，卻見那吊死鬼似的家伙徐徐睜了眼。

月佼的嗓音中帶著疲憊的沙啞，懶聲懶氣對他道，“勞煩你幫忙點個燈，火折子在燭臺旁邊……”

說話間，的目不經意地掃到背窗而立的嚴懷朗，口中突兀地頓了一頓，接著打了個呵欠，小聲咕噥道，“原來是你啊。”

這話沒頭沒腦的，聽起來像是還會有其他人要來似的。

嚴懷朗皺眉，似是輕哼了一聲，順勢在窗畔花幾旁的椅子上落座。

“畢竟孤男寡共一室，”許是聽到他沒靜，月佼再度睜眼，有氣無力地講道理，“雖說我倆問心無愧，可總還是……”

“有力氣說這麼多話，不會自己起來點燈？”嚴懷朗淡淡揚聲打斷了。

他也不知自己在不高興什麼，可他知道，一定不是為了點燈這種小事。

月佼仍是閉著眼，聲含混道:“勞煩你了，嚴大人。”

太難了，說話有些吐字不清。

“怎麼累這樣？”嚴懷朗終究還是妥協地站起，走到燭臺那頭去索著尋火折子，“今日出城后是同誰打起來了嗎？”

“怎麼會，”火乍明，照出月佼滿臉虛弱的苦笑，“別問了，總之，我很難……仿佛有一百個絕世高手聯袂暴揍我一頓，再踏著我的尸……呸，軀……揚長而去……大概就這麼難。”

衷心希這個生形象的比喻，能使他充分諒解自己不想彈的難。

這不倫不類的比喻讓嚴懷朗哭笑不得，只能滿面無奈地盯著懨懨閉目的臉，溫聲道:“生病了？”

“沒有的，”月佼不愿再與他繼續這個話題，“我問過玄明了，沒人知道半江樓的老巢在哪里，他們口風都很……”

嚴懷朗“嗯”了一聲，不由自主地走到床榻前蹲下，仰頭細細端詳的臉:“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蔫頭耷腦的模樣讓他心中有些惱火。

聽得他的嗓音忽然近在咫尺，月佼心中一驚，倏地睜眼，見他的臉就在眼前，立刻不假思索地將腦袋回帳子里。

“昨夜泉林山莊的人牽線，讓玄明與半江樓的人談了一筆生意，”隔帳子急急道，“驚蟄那日在此貨，到時我想法子去套一套他們的話。”

此時離驚蟄之日尚有三個多月。

嚴懷朗皺眉，“既還有三個多月，那此事先放一放。你臉太難看了，趕出來，我帶你去找大夫瞧瞧。”

“不用的，”月佼難得蜷抱了懷中的暖壺，還得分神應他的話，“讓我睡一天……哦不，兩天，兩天就好。”快走快走，別問了，尷尬。

嚴懷朗以為是怕吃藥，生病了還死撐，便皺眉道:“自己跟我走，還是我扛你走，選一個吧。”

靜默僵持半晌后，月佼終于再度從兩片床帳中探出頭來，閉雙眼，生無可。

“看在我曾經救過你一命的份上……饒了我吧……”

嚴懷朗愣了愣:“你……幾時認出我來的？”

“方才你進來時，”月佼微微將沉重的眼皮撐起些許，瞇著眼覷著他，艱難一笑，“你的眼睛，在暗夜里，有。”

很好看，見過的人都不會忘。

心大好的嚴懷朗眼疾手快地出手，作溫地扣住的下，防止又將頭回去，“不要以為你夸我兩句，就可以不必去看大夫了。”

我夸你了嗎？那只是陳述而已。

月佼詫異地又覷了他一眼，見他神執著，似乎是真的很擔心，于是只能忍住滿心尷尬，面無表地木然道:“只是這個月的癸水提前了而已，真的，不會死人的。”

片刻后，宛如石化的嚴大人，滿面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