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傷心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青鳶殿后有一片園池,梨杏間而植,每到暮春,落花簌簌飄于清池之上,宛如雪瓊影,景致幽清。
原本這里栽植的是嘉太皇太后最喜的桃樹,后來桃林被斫,青鳶殿空,宣明珠傷心之下不再補種桃樹,移了西苑的梨樹和杏樹過來。
日落后,宮婢們提著鎏金明角宮燈來到瓊影園,按長公主的吩咐,將燈柄懸掛在遒逸的枝椏間。
黃燭高低錯落,映得香蕊含帶怯,氤氳了一池春水。
宣明珠將角挽結,在一棵梨樹下開始掘土挖酒,不要人幫忙。
二十年的兒紅,是在寶的年紀,母后帶著親手埋在這瓊影園的。
從沒見過舉止典雅的母后兩手沾泥卻開懷暢笑的模樣,活像一個小孩子。
那時母親說,待我的小昭樂選了駙馬,便帶著新郎子來呀,親手起出這兩壇兒紅,合巹杯。
親后,梅鶴庭陪在這里住過一回,本想讓他幫自己將酒起出,二人共飲。
可對方嫌棄掘土有辱斯文,最終這酒沒有喝。
那時候,只顧著哄冷臉的小郎君笑一笑,沒有想過,母后在九幽之下喝不到自己親的喜酒,會有多傷心。
此酒若再不得見天日,以后恐是喝不著了。
崔嬤嬤過來的時候,月上中天,宣明珠已然濯凈纖指,側臥在池邊一人長的大青石上,一壇酹先人,另一壇就著花香明月,自個獨飲。
對影三人。
“殿下,小小姐在府里無事,很乖巧。”
似乎怕驚到水畔邊有如芙蓉神的清影,崔嬤嬤輕聲回復:“殿下休夫之事,這會兒前朝皇宮已見了風聲,是玉公主在背后散播的。”
宣明珠嗯一聲,輕輕牽扯角,“無妨,我就是故意的。”
餌撒出去了,才能驚魚群。便是要借玉之口,好看清閣那些人對、對手里的兵權、對梅鶴庭懷些什麼心思。
齒間吐出的聲音旎著酒香,宣明珠低靡地笑笑,梨白杏蕊堆了襟袖滿懷,如月宮玉屑點綴了那襲幽若蘭芷的芳影。
眉間一粒熒熒紅痣,愈發灼魂懾魄。
有些醉了,撐腮與姆說起往事,“當年我求父皇不要斫去母后的桃樹,天命之說不可盡信,可父皇深信司天臺‘妖木妨主’的奏章,執意下旨伐樹……嬤嬤可知,我那時,最怕的不是母后病逝啊,只怕在死前得知,最珍的桃花沒了。”
那日午憩在母后宮殿的偏閣,他們以為睡著了,聽見母后輕聲問父皇,當年他想迎娶的,究竟是還是的妹妹。
父皇回答——
“朕憐爾雅紅早夭,皇后之位與其別人坐,不如由何氏主。爾佩,朕不愿瞞你。”
他不愿自己良心不安,便對著將死的發妻說出最殘忍的真相。
是從那一刻開始,一屏之隔,埋頭在枕上裝睡,卻如何都止不住眼淚的宣明珠,不知該如何面對最為寵溺自己的父皇。
在深宮中長大,撞破的幽私事,又何止這一樁。
正因見慣帝王家的負心薄,當初才會對梅鶴庭一見傾心吧。那般干干凈凈的年郎,像獨曳在天山巔頂的一枝雪蓮,子清粹且寡淡,料想這樣的人,應不會在□□上三心二意,令自己步上母后的后塵。
果然,料得準,七年來他潔自好,邊并無旁的子。
只不過是沒過旁人,也沒真正上過。
父皇對母后,駙馬對自己,殊途同歸。
“殿下,夜深了,水邊石上涼,同嬤嬤回去好麼?”崔嬤嬤瞧得心焦,生怕殿下一個醉迷落下水去,又不敢十分勸。
方才泓兒請快過來勸勸公主時,便一臉的憂心忡忡。殿下白日里說出那番話,看似漫不經心,可七年的與經營,不是一口氣,吹一吹便能散個干凈。
殿下又一口一個先太皇太后,可見真傷了心肺。
“殿下,您的子經不起大悲大傷,就算看在小小姐的面上,求您多保重著自己些。”
“嬤嬤,我并沒傷心呀。”宣明珠聽到寶便出微笑,迷離的餳目清醒幾分,當然該為寶好好活著,能多賺得一日,多陪一日也是好的。
子抬手了眉心,滿袖花瓣如雨飄灑在水面上,漾漾浮不知東西。
撐臂想要站起,池塘對岸晦暗的夜不期然撞眼中,那片沉寂無邊的黑,喚起孤一人躺在棺中埋落九泉的想象。
突然覺得寒冷。
宣明珠撈起見底的酒壇灌了一口,灼烈的舊年酒順著管一線而下,才覺得暖些。
“對了,避腐丸。”想起了一直忽略的一件事,拿手背眼,孩式的噥噥:“嬤嬤,多備些避腐丸好不好?我怕丑,不可面目全非地去見母后,母后會傷心的。”
崔嬤嬤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個勁兒點頭,“殿下說如何便如何,殿下快下來,奴婢求您了,那青石子上!”
池塘對岸的昏暗夜中,一道人影蕭瑟而立。
隔水看見那道搖搖墜墜的影,他的心頃刻揪。
“速速讓開,長公主有何閃失,你可擔待得起?”
雪堂不為所,聲音刻板道:“園中自有暗衛保護殿下安全,沒有梅駙馬,殿下也快快活活長到了二十歲。駙馬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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