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我跟世子回靜思閣伺候……

戚晴住在鎮國公府二太太戚文宣的院裏。

父親被調派到邊陲重鎮，母親眼看快到出閣年紀，不忍心跟到邊陲過苦日子，思來想去，寫信給堂姐戚文宣，托照顧自己一陣子。

言下之意，是幫忙尋一門京中婚事。

真能找到家世相當、品貌俱佳的郎君就好了。

戚晴千裏昭昭來投奔，是存了希冀的，沒想到姨母為留意的郎君，遠遠超過了期。

“姨母，二公子當真邀我對弈？”說不出太直白骨的話來，含糊道：“總覺差距是不是大了些？”

戚家雖不富裕，在寶陵老家，要論清白聲與家學淵源，是能直腰板的，但要與陸家相提并論，底氣就不足了。

“大太太都沒說話，你別自己先怯。”

戚文宣拿出了給戚晴新打的首飾，一支漂亮的芙蓉花步搖，在發髻上，“世子眼高，拖拖拉拉到二十好幾還未家，我這位嫂嫂急著呢。難得見你覺得合眼緣，你得替自己爭取。”

戚晴點頭，鏡中神仍有猶豫。

前幾日，在翡翠堂接風宴上，一一見過了陸家兄弟姐妹。陸執方無疑是年輕一輩最耀眼的，無論是姿容還是才識，可即便待人接再周到，骨子裏仍是驕矜。一眼就覺陸執方子冷，難捂熱 。

戚文宣安：“寶陵無人不知你才名，我看皇都貴沒幾個能及你。二公子要只想娶鐘鳴鼎食之家的妻子，早婚了，哪能到現在？你只管好好表現。”

戚晴自知姨母是在哄自己，聽得赧然，又生出希冀來，定了定心神，同屋門等候的婢走了。

鎮國公府占地極廣，後宅園林錯落，景致幽深。

來住了好一陣，都未完全悉，帶著自家婢，也還是要靠姨母院裏的采萍給們領路。

路過了不知哪院落，隔牆聽見郎在院中尖聲喊：“我不要去！安得什麽心，就是想折磨我，我不要靜修……”後半句戛然而止，被更蒼老的聲音勸阻了，“姨娘！才剛到院裏……進屋去說。”

戚晴怕聽到什麽不該聽的。

采萍恍若未聞，只加快了腳步，將領到觀魚池外。“戚姑娘順著游廊往裏走，就能看到亭子。四丈外有我們太太派的嬤嬤，隨時聽候姑娘差遣。”

這嬤嬤，戚晴知道是姨母給自己安心的。

世子人品貴重，自然不會逾矩。

采萍一福，退開了。

戚晴同自己的婢確認妝容裳都無可挑剔後，徐徐步廊下。

亭中已經有人。

不是陸執方，是安安靜靜的大姑娘陸嘉月。

圓桌上棋盤擺好，兩個棋簍子裏，黑白棋子都用玉石雕琢而，瑩潤生輝。

陸嘉月將黑棋簍子推給，藍雪解釋道：“世子臨時有公務，在書房理，讓大姑娘先來陪陪戚姑娘。戚姑娘若覺得無聊，可以先下幾盤。”

戚晴沒有推托，陸嘉月棋藝平平，一局罷了。

“大姑娘說，戚姑娘棋藝了得，很厲害。”

“占了先手而已。”

“久等。”

泠然如敲玉的聲線，過竹簾隙傳進來。

戚晴轉頭，見一只屬于男子的手撥開了氈簾，陸執方著一繡銀月白圓領袍，罩著青披風，邁步進來，定睛往還未收拾的棋局上看去，勝負已分明。

——阿兄。

陸嘉月彎眼，給他讓出了座位。

藍雪來重新歸置黑白雙子，戚晴上局執先落子的黑棋，這一局理應執白。正待調換二人手邊黑白棋簍的位置，陸執方止住。

“戚姑娘執黑。”

世子同樣讓先手。

戚晴了，想說些什麽，對面如冷玉般的青年郎君卻無心寒暄，徑直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陸嘉月讓了位，就要走。

陸執方道：“嘉月，幫阿兄數子。”

戚晴一愣，大姑娘口不能言，數子判了勝負，還不是要藍雪再來轉達。加上的婢，亭子熱鬧得打葉子牌都綽綽有餘。

想在寶陵名聲斐然，多人打著風雅的幌子來示好相，邀對弈，竟就真的是對弈。

當即打起神，要勝陸執方一回。

戚晴悶不吭聲地落子，忽而嗅到茶的味道。

餘裏一截淡淡的煙紫袖，將點心碟子擺好，新聲音響起來：“大太太讓婢子送些茶點過來。”

嗬！猶然不夠熱鬧，亭又來了一人。

從棋局中擡頭去。

新來的婢著煙紫對襟小襖，套杏白單幅繡，生得白紅，最妙是一雙潤的杏眼，有種寧靜的歡悅。小婢收了托盤，規規矩矩立在一旁看。

戚晴困了片刻。

同陸執方接，姨母說大太太是樂于促的，按理說婢沒有得命令，不會留下來礙眼。一下子沒領會到大太太的用意，只得先專注眼前棋局。

陸執方骨節分明的手拈一顆白棋，落時慢得離譜，“啪”一聲脆響，落在一個萬萬不該大意的地方。

是機會！戚晴沒有錯過。

這一子後，陸執方破綻又出，頻頻給吃去白子，戚晴甚至懷疑堂堂探花郎的棋藝連自家親妹都比不上。知道陸執方擅書畫，懂斷案，想來人無完人，棋藝上有短板，亦是人之常。

“這局陸某認輸。”

下至二分之一，陸執方幹脆棄子。

藍雪與新來的婢立刻來撿棋子。陸嘉月趁這個空檔，招呼嘗嘗廚房做的紅茶。

戚晴斯斯文文咬了一口，香而不膩的好味道。

用繡帕了角，輕聲問道：“世子平日裏，公務這樣忙？便是休沐在家都要急著理？”

陸執方沒答，視線落在兩個婢四只手忙中有序撿拾的棋盤上，勝負已分明，不知還在看什麽。

片刻後，人才回神，對出歉然神。

戚晴重複了一遍問題。

“大理寺質特殊，偶有急況報告，像是逃犯何時緝捕到，不會按旬休日來。”

戚晴還待再問，黑白棋子已收棋簍。

陸執方看向了紫衫婢，“終局後你數子，讓藍雪休息。”藍雪面上一滯，不敢同戚晴的目對上。

陸執方：“會數嗎？”

小婢搖搖頭。

“死子全部清理出盤外，計算黑白各自的子數總和……”他淡聲解釋起來，似授課先生講得慢而詳細，“任意一方超出這個數，則為勝者。”

小婢用心記著，“世子爺，何為死子？”

陸執方就著黑白棋，給演示了一遍，“懂了？”

點頭，邊小梨渦出現了一瞬。

這一局，陸執方依舊讓戚晴執黑。

戚晴有些猶豫，按說贏了一局，再贏的話，怕陸執方覺得丟臉，可不贏，又怕他看輕了自己。

中規中矩地開局，打算再觀察陸執方的棋藝，半個時辰後，狼狽得再分不出心神。瞧著冷然端方的君子，棋風淩厲狠辣，一步步侵占地盤與進攻都毫不遲疑，且落子極快。

戚晴漸漸了陣腳，只能防守，一次比一次落得更慢，再勉力支撐了一刻鐘，棄了棋子。

小婢來數子，碎碎念數到一半。

陸執方敲敲手邊的茶甌。

擰擰眉頭，記著數，去提茶壺給他倒茶，再倒回去數又怕出錯，只好重新數過一遍，確認無誤後，慢慢報了黑白棋子數出來的數目，“世子爺勝。”

陸執方眉梢擡了擡，“下局還是你數。”

戚晴不用數，也知自己輸了，不過想知道輸了多。子裏那子執拗勁被激起了，待黑白棋子歸置好，將黑棋簍推過去，“再來。”

新的一局，輸得更慘烈。

陸執方像個敏銳的獵手，任何掉以輕心的瞬間，都會為棋局上致命的弱點。戚晴切會了那句詩的字面原意，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看著潰不軍的局面，籲出一口氣。

“世子棋高一著，我輸得痛快，認了。”

對弈耗時，同兄妹倆三局過去，已近日暮。本想拉近距離，竟真了切磋較量，怎麽可以！

“我聞世子書畫湛，不知可有眼福欣賞佳作？”

“聞老先生說心不靜則手不淨，陸某仕後庸碌奔忙，心躁手濁，已許久沒有拿得出手的書畫。”

陸執方的婉拒之意很明顯。

他起，拂過袍褶皺，是個要離場的姿態。

戚晴看向婢香梨一同帶來的卷軸筒。

這樣好的機會在眼前，沒有被拒絕的失落，只有對自己這些年努力的惋惜。自勤勉學習琴棋書畫，除喜歡之外，還因深諳才名聲是親事的籌碼。

不過子才，有人喜歡，有人厭惡。

戚晴還是想再試一試。

“我有一畫作想為家中長輩作壽，已數次修改重畫，但是每次自賞總覺得有不對之，卻無從下筆，因為遲遲未能拿去裝裱。”

示意婢將卷軸筒打開，取出畫卷，“世子與大姑娘能不能幫我看看？若二位都說好，我便放心了。”

理由冠冕堂皇，問得亦巧妙。

誰拒絕，倒了不願全這一片孝心。

陸執方素來喜歡點到為止，心中一哂，要說好，不了有幾分為應付的違背真心，要挑出病來，是不是後續修改了畫作，還要拿給他再瞧一瞧？

陸嘉月心思單純，已先點了頭。

香梨在撤走了棋盤的桌案上，徐徐鋪開了幅畫，是一幅仕圖，畫的是幾個子燙練的場景。白長練由兩位郎一左一右展開，花郎在中央用焦鬥燙練，前後各有兩個，一人在前撐練，一人俏皮地鑽到練底仰頭看，人凝神自然，用素淡清雅。

“姑娘說，看不出什麽不妥，反而覺得很好看，彩富麗，工筆細膩，有很多值得一一品味的細節。”

藍雪率先轉達了陸嘉月看過後的。

戚晴笑：“能得大姑娘喜歡，晴很歡喜。”說罷，看向了陸執方，有幾分期待。

陸執方不語。

平心而論，是難得一見的好畫。

可戚晴裏的哪裏不對勁，原來也并非借口。

他退遠了一步端詳，目往那調皮地鑽到白練底的看去，有什麽在呼之出，未找到表述。

“橘小。”有人低喃。

衆人目齊齊朝著小婢去。

馥梨才一開口，便覺失言。已經被調去清夏堂跟著方嬤嬤學做事好幾日了，這種場合不該開口。可戚姑娘的畫畫得太好，跟著觀賞了神。

戚晴皺了皺眉：“何意？”

馥梨看了看，又去看陸執方，對方微微頷首。

“戚姑娘已畫得很好了。但那橘小看形，是燙練五人裏年紀最小的。小孩兒的眼耳口鼻，神態形貌，每一歲都有細微差別。若不留意就會畫小而貌老的怪模樣，或是把畫出郎態。”

如此細細解釋一番。

戚晴還未說話，香梨聽到了“怪模樣”三個字就不高興起來。都是做下人的，怎能這麽說家姑娘。

倒豆子似的噼裏啪啦說起來，“挑錯誰不會啊！皮子不費工夫，就能顯得自己厲害。貴府大姑娘都說看不出病，你要像我們姑娘這樣能畫出栩栩如生的人，你說的才算數……”

“香梨。”戚晴等快說完了，才輕聲訓斥。

小婢的話沒說錯，但心裏是有幾分不舒服，實在不能接被一個婢對畫作評頭論足。

在場只有一人未表態。

陸執方靜了片刻：“荊芥，拿紙筆來。”

不遠樹影晃，“是”一聲傳來，人影已掠開，回來得也很快，待戚晴回神，案頭另一邊就多了一只提梁書箱。送箱子來的護衛只剩個離去的背影。

陸執方示意，藍雪將裏頭的文擺好。

“說得對不對，畫上幾筆便知了。”

他清清落落的目看向了馥梨，挑起筆遞過去。

戚晴不敢置信。

陸執方此舉，看似在維護的面，可那語氣在戚晴聽來，卻并非是這樣的。定定盯著，看婢那雙為數過棋子數的手，接過筆，沾了墨，先是猶豫，爾後越發練地勾勒出一個躬扭頭的小。

正是畫的燙練圖裏的。

小形作都與圖中相似，面孔留白。

馥梨換了提梁箱裏最細的筆，寥寥勾勒，畫面上出現了一個角微勾，眼神俏皮的髫稚。

“戚姑娘看看，這樣是否會好一些？”

不止是一些，戚晴忽而抓住了的手。

“你能再畫一些別的嗎？別的小孩面孔。”

馥梨微愣，點頭，手腕得到自由後，在紙面輕巧落墨，哭的，笑的，嘟著生悶氣的，雙手抱禿禿小腦袋的，千奇百怪，活靈活現。

每一張臉，看起來都比上一張臉更大一兩歲。

“是我婢無禮，看輕了姑娘。”

戚晴認真看了許久，朝一福。

婢如驚慌小鹿一般跳開半步，沒這個禮。

戚晴主仆帶著畫卷，離開了亭子。

陸執方對著紙面那些傳神的孩臉頰出神片刻，“收拾吧。”很難說清楚是怎麽樣的覺。

似乎是後悔，覺得不應該去嘉月院裏。

似乎是自豪，而他非親非故，憑什麽替自豪。

小姑娘不覺自己做了多特別的一件事，很自然地把東西都收納進提梁小箱裏，雙手拎起來跟在後。

靜思閣在前院。

一行人在垂花門分別，陸執方邁步，餘瞟見像個小尾，綴在自己後頭。他回頭，不遠阿妹和藍雪亦側目看來，在疑同一個問題。

“太太讓我到亭中斟茶遞水，待大家散後，”一紫衫白，麗質天，渾然不知講了一句怎樣讓他怔忪的話，“我跟世子回靜思閣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