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西斜時,有宮人來請小六,說俊帝想見他。
看到小六的有傷,宮人命侍者擡了肩輿,十七把小六放在肩輿上。
侍者擡著小六,十七跟隨在旁,疾步走了一炷香的時間,來到俊帝日常理朝事的朝暉殿。侍者們把肩輿停在殿門外,宮人上前奏報。
等聽到侍命他們進去,十七抱起了小六,殿門旁的侍者想阻攔十七,顓頊的聲音傳來,“讓他進來。”
十七抱著小六直走了進去,幽深的殿堂,正前方放著一張沉香榻,榻上坐著一個白男子,容貌並不算老,約三十來歲,可烏髮中已經夾雜了不白髮,難言的滄桑。
十七把小六輕輕地放下,叩拜行禮,“草民葉十七參見陛下。玟小六上有傷,不便行禮,請陛下恕罪。”
俊帝卻好似什麼都沒聽到,只是盯著小六。
在沒有進殿前,小六一直很張,反常地沉默著。可此時,他反倒泰然自若,笑看著俊帝,任由俊帝打量。半晌後,俊帝對十七擡了擡手,示意他起來。
俊帝問小六:“誰傷的你?”
小六笑瞅了一眼顓頊,沒有說話。顓頊躬回道:“是我,他一再抗命想要逃跑,我下令小施懲戒。”
俊帝深深盯了一眼顓頊,問小六:“你還沒用晚膳吧?”
“還沒。”
俊帝對一旁的侍者吩咐:“一起。”
“是。”侍者退出去,傳召晚膳。
就在朝暉殿的側殿用膳,屋子不大,幾人的食案放得很近。俊帝坐了主位,顓頊在他左下方,小六坐在他的右下方,和顓頊相對,十七坐在小六下方,方便照應小六。
按照一般人的想象,一國之君的晚膳應該很複雜,可俊帝的晚膳卻十分簡單,簡單得就好似大荒最普通的富貴之家。
俊帝吃的不多,也不飲酒,儀態端正,舉止完。顓頊和十七也是一食一飲、一舉一莫不優雅到賞心悅目,咀嚼、飲酒、舉杯、擱碗,都沒有一點聲音,有著無懈可擊的風姿。
整個側殿,只有小六不時地發出刺耳的聲音,小六大吃大喝,儀態俗,吃的起興,他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吃的滿湯。
吃完後,小六的雙手在服上蹭,侍者跪在小六側,雙手捧著蓮花形狀的玉盞,裡面是漂浮著花瓣的水。小六用袖子抹了一下,困地看著侍者手中的玉盞,突然他好像明白了,趕端過蓮花玉盞,咕咚咕咚地把淨手的水喝了,侍者驚駭地瞪大了眼睛,小六沖他笑,把玉盞塞回給他,“謝謝啊!”
幸虧這些侍者都是服侍俊帝的宮人,早養了謹慎沉默地子,驚異只是一瞬,立即恢復正常,當做什麼都沒看到,依舊恭敬地服侍著小六。只是下次端上什麼東西前,一定會小聲地報上用途。
顓頊也不知道是被小六的聲音煩著了,還是吃飽了,他擱下筷子,一邊飲酒,一邊不時看一眼小六,俊帝卻自始至終沒有對小六的任何行爲做出反應。
小六吃完了,還不肯放棄骨頭,如平時一般,用力吮吸著骨髓,發出滋滋的聲音,可平日裡,大夥一邊說話一邊吃飯,都發出聲音,也不奇怪,此時在君王的殿,侍者們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小六吮吸骨髓的聲音簡直像雷鳴一般。
侍者們僵地站著,連都不敢,心隨著小六的吮吸聲狂跳。十七倒是鎮靜,面無表,慢條斯理地用飯,顓頊卻厭惡地蹙眉。
俊帝終於看向了小六,小六也終於察覺到殿的氣氛很詭異。他含著骨頭,用眼珠子來回看了一圈,訕訕地把骨頭呸一口吐了出來,一個侍者眼明手快,用手接住了。
小六賠著笑,給俊帝作揖,“我是鄉下人,第一次吃這麼好吃的東西,也不懂規矩,陛下勿要責怪。”
俊帝凝視著小六,好一會兒後問:“你往日裡都喜歡吃什麼?”
“我啊,什麼都喜歡吃,正菜最喜歡吃烤羊。”
“零食呢?”
“鴨脖子、爪子……”小六吞了口口水,“還有鵝掌。”
“都喜歡什麼味道?我讓廚做給你,還來得及睡前聽著故事吃一些。”
小六沉默了,只是看著俊帝。
顓頊眼中疑雲頓起,手輕輕地著,酒水潑灑了一,他都沒有察覺,只是盯著小六看。
小六忽而一笑,“什麼味道都,鄉下人不挑。”
俊帝對後的侍者吩咐:“每種味道都做一份。”
小六扭頭對十七說:“我吃飽了,想回去休息了。”
十七對俊帝行禮,俊帝道:“你送小六回去。”
十七抱起小六,走出了殿門。顓頊不自地站起,盯著小六,知道小六的影消失,他猛地轉,急切地問俊帝:“師父,他是誰?”
俊帝問他:“你以爲他是誰?”
“師父要我去把他帶回來時,曾說過也許他是故人之子,我本來也以爲他是那五個造反的罪王的兒子,聽說中容的一個妃子善於用毒,還企圖毒害過師父,小六也恰好善於用毒。我以爲……可、可師父,你剛纔說他可以睡前邊聽故事邊吃零食,小夭、小夭……”顓頊又是張興,又是恐懼害怕,聲音抖得變了調,幾乎說不下去,“妹妹小時候就喜歡邊聽姑姑講故事,邊吃零食。爲了晚上能吃零食,晚飯都不肯好好吃,姑姑訓斥,還頂說爹爹就允許吃零食。”
相比顓頊的失態,俊帝平靜得沒有一波瀾,“我看不破他的幻形,並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顓頊跪坐在俊帝面前,呆呆愣愣,半晌後,才說:“師父肯定也很懷疑吧?”
俊帝沒有說話,顓頊猛地跳了起來,向外衝去,“我去問,我要問問究竟是誰,爲什麼不肯認我。”
“站住!”
俊帝冷漠的聲音讓顓頊停住了步子,顓頊不解地回頭,“難道師父不想知道嗎?小夭是您的兒啊!”
俊帝的右手著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環,緩慢地轉著圈,“他是誰,不是由我們判定,而是由他自己決定。”
顓頊不解,卻知道師父從不說廢話,他只能跪坐下,靜靜聆聽。
“這世間的傷害不僅僅會以惡之名,很多的傷害都是以之名。你想知道他是誰,我也想知道。但不要去迫問他,給他時間,讓他自己告訴我們。”
顓頊搖頭,“我不明白爲什麼……”
俊帝站了起來,走出宮殿,“你會明白。”
顓頊呆呆地坐了良久,才站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猶如喝醉了一般,走回了華音殿。
小六和十七背靠著廊柱,坐在龍鬚席上乘涼。十七上放著一個水晶盤子,裡面放著山竹、荔枝、枇杷、龍眼……各各樣的水果。十七剝開一個龍眼,遞給小六,小六說:“不要。”
十七放進自己裡,又剝開一個山竹,分了一半給小六,小六一瓣瓣吃著。
看到顓頊,十七禮貌地直起子,頜首爲禮,小六卻躺著沒,只是大大咧咧地笑著揮揮手。
顓頊走了過去,坐在他們對面。
和小六相識以來的一幕幕走馬觀花般地在腦海裡回放。
他下令對用了酷刑,讓的雙手骨分離,本算結下了大仇,可以護他,拼死相救。他卻懷疑相救是爲了施恩,只是一個謀的開始。
被九命相柳追殺時,裝白狐尾的玉香囊碎裂,可白狐尾沒有丟失,反而在他懷裡。
他被防風氏一箭穿口,他以利用之心了來,甚至決定必要時,用箭穿的口,以他傷染傷,讓也流不止,迫塗山璟去找防風意映拿止藥,他好派人趁機奪取。可毫不猶豫地趕去找塗山璟,爲他盜取冰晶。
給他下蠱,雖然說只是疼痛,不會有其他危害,可他從沒有相信過。找各種藉口,遲遲不肯解除蠱,他認爲必有所圖謀,想用蠱要挾他。留言給塢呈蠱已解,縱使之後,很久沒有覺到任何疼痛,可他依舊不相信真的解了蠱。
因爲師父要見,他以爲是罪王之子,接近他是想利用他的份,挾恩作,他痛下毒手,卻只是看著他笑,那笑中分明沒有責怪,反而是欣,竟然欣著他的冷酷。
還有那一次又一次的雪夜對飲……
一樁樁、一件件想來,一切早擺在他眼前,可他那一顆冷酷多疑的心,竟然視而不見。
顓頊看著小六的雙,裹著接骨木,又纏了一圈白緞,看上去十分笨拙。
顓頊的手向小六的,十七以爲他又要傷害小六,出手如風,以指爲劍,刺向他。十七本以爲會退顓頊,可沒想到顓頊本沒有閃避,指風刺中他的手臂,鮮流下。
顓頊的手搭在小六的上,輕聲問:“疼嗎?”
小六扭過了頭,閉著眼睛,“不疼。”
顓頊有千言萬語翻涌在腹間,得他好像就要炸裂,可是他不敢張口。三百多年了,他已經不再是凰樹下,推鞦韆的男孩。父母雙亡、流落異鄉、寄人籬下,他戴著面太久,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真心地喜悅,真心地悲傷。他學會了用權謀縱人心,卻忘記了該如何平實地接近人心;他學會了用各種手段達到目的,卻忘記了該如何真實地述說心意。
顓頊站了起來,對十七說:“好好照顧。”
顓頊走出了殿門,在夜中漫無目的地走著。承恩宮裡花木繁盛,奇花異木比比皆是,晚來風急,吹得花落如雪,清香陣陣,可這海之角的異鄉沒有火紅的凰花,花開時絢爛如朝霞,花落時猶如烈焰飛舞。
十七看到小六一直閉著眼睛。聽到顓頊的腳步聲遠去,小六的眼角有淚珠一顆顆滾落。
十七把小六攬進懷裡。
小六的臉埋在他肩頭,淚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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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年了,已經不是凰樹下,鞦韆架上的小姑娘。
曾在深山裡流浪,像野一樣茹飲;曾被關在籠子裡,猶如貓狗一般被飼養;被人追殺過,也殺了無數人。的生命就是謊言、鮮、死亡,所有人都在欺騙,他不知道該相信誰,不知道該以何種份站在衆人面前。
一直到深夜,小六和十七休息時,顓頊都沒有回來。
第二日清晨,小六起來時,顓頊已經離開。
傍晚時,顓頊回到華音殿。
小六依舊是老樣子,嬉皮笑臉,和顓頊揮手打招呼。
顓頊除了冷著臉,沒有一笑容,對小六很冷淡以外,別的都正常。
顓頊對十七說:“白日裡如果悶,就讓婢帶你去漪清園,園子裡有寬可劃船的河,也有才沒腳面的小溪,奇花異草、飛禽走都有,是個解悶的好去。”
十七說:“好。”
顓頊說:“不要席地而坐。”
十七看了小六一眼,回道:“知道了。”
顓頊不再多言,回了自己的屋子,晚飯也是一個人在屋子裡吃的。
醫師說小六的最快一個月好,可實際上十來天,小六已經可以拄著柺杖慢慢地走了。
醫師非常驚訝於小六的康復速度,叮囑小六,“長好前,要多靜養,現在長好了,就要儘量多運,慢慢地,就會正常行走了。”
小六很聽醫師的話,經常拄著柺杖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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