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日軍大量的擁到了鄉間,洗劫村落。他們所過之地,殺人放火,搜刮一空。據說,日本兵最恨知識分子,凡是搜到讀書人,一概殺無赦。我們家,祖父、父親和母親都在教書,又都是積極的反日分子。平時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厭其煩的灌輸學生民族觀念,此時,想當然耳,會爲日軍殺戮的目標。事實上,那時日軍鐵蹄踐踏之,生靈塗炭,滿目瘡痍,不論老弱婦孺,士農工商,都慘遭殺害,又豈是讀書人而已。但,讀書人,尤其是教書的,確實更難倖免!
因而,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們三個孩子,有一段時間,完全藏在深山裡。我記憶最深的,是一條山。
這條山原來是有泉水的,現在水已經幹了,我們用油布鋪在地上,天席地而坐,已經坐了整整三天。山的出口直通山下的小路,黃才餘砍了許多松柏樹木,僞裝的種滿了那出口,遮住外界視線。我們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中,靠黃才餘冒著生命危險,每天送食來給我們吃,並報告我們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來越壞,因爲父母的眉頭是越皺越了。
我真不知頭兩日是怎麼捱過去的,只記得麒麟總是哭,總是吵肚子了。母親爲了安他,把皮包裡的鑰匙鏈、髮夾、口紅套子、小梳子、小鏡子……都搬出來給他玩,他藏了一口袋的叮叮噹噹,仍然又哭又鬧。小弟才只有四歲,更是無法講道理的年齡,他,擡起頭來,他就研究松樹裡有沒有鳥窩,低下頭去,他就在草叢裡猛抓螞蚱,他惟一的好是睡,一無聊就哭,哭哭就睡著了。三個孩子裡我最安靜,坐在那兒,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錦旗。
第一天,我們全家只吃了黃才餘送來的兩大碗白飯,第二天,仍然只吃了兩碗白飯。第三天,長工一直沒有出現,我們飢腸轆轆,麒麟和小弟又開始哭。我聽到父親在悄聲對祖父說,他真擔心黃才餘的安危。時間從清晨一直捱過去,太從山的那一邊移向山的這一邊,在飢加之下,最安靜的我也不能安靜了,麒麟,小弟,我開始噎噎的哭。一時間,我們三個孩子鬧一團,父親喝罵著,祖父直搖頭嘆氣,母親左手摟著弟弟,右手摟著我,不停口的安,整個山裡都是我們的聲音,就在此時,山外面,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接著,有一個人影從我們掩護著的松柏外面閃過去。我們全嚇怔了,忘了哭,也忘了,瞬時間,山中寂然無聲,我從松樹的隙裡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著的人──一個平凡的農人,上滴著,一跛一跛的飛跑著逃走,然後,就是一陣日本人的呼喝聲,又一排槍聲,那農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瞭解死亡是怎樣突然就能來臨的,第一次看到鮮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裡流出來。
母親的臉雪白,摟著麒麟,用手按住他的,阻止他哭出聲來,小弟的頭全埋在父親的長衫裡,嚇得子發抖,祖父的脣,在那兒不出聲的詛咒。時間似乎過了有一世紀那麼久,然後,那批日本兵從山出口的松柏掩護之,一個個的走了,居然沒有人發現我們。
目送那羣日本兵走得看不見了,母親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臉依然發青,麒麟掙出了母親的手心,坐在地上直氣,也忘了吵肚子了,小弟擡起頭來,那對又黑又亮的眼珠骨溜溜的轉著,裡結結的嘰咕著:“槍,槍,好長……好長……的槍!”
母親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結著:“槍,槍,有槍!有槍!”
母親的臉猛然間僵住了,我們都不由自主的擡頭向上看,這才發現,居高臨下,一排日本兵站在山外,俯注視著我們,一管管長槍,正對著我們。我和弟弟在一堆,全倚進母親懷裡。有幾秒鐘,山裡的我們,和山外的日軍,大家彼此注視著,都沒有出聲。然後,一個戴眼鏡的日本軍,跳進了山,拿槍對著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說:“站起來,給我檢查!”
祖父不得已的站了起來,那軍在祖父的口袋裡搜出了錢、名片、鋼筆、校徽……等一大堆東西,他收起了錢,盯了祖父一眼:“教書的,嗯?”
祖父拒絕答覆,那軍也不再問,同樣的,他又搜查了父親,洗劫了父親上的錢,母親早已悄悄的把皮包塞進了草叢中,站起來,主的拍了拍自己的子,只穿了件旗袍,實在無可以藏錢。
那軍仍然握著槍,著手裡的校徽、名片等,猶豫的看著父親和祖父。山裡的空氣僵著,母親的脣越來越白,忽然間,我那孿生弟弟麒麟排衆而出,大踏步走到那軍面前,昂著頭,清清楚楚的說:“你不用檢查我,我上的東西,都給了你算了!”
他從口袋裡,叮叮噹噹掏出他那些鑰匙鏈、口紅套、梳子、小鏡子、髮夾、彈珠,還有些小石頭子兒,全遞給那個軍。一時間,那軍怔著,接著,一笑意忽然掠過他的角,同時,山坡上的日軍,也發出一陣鬨笑。在這突然發的笑聲裡,那軍跳出了山,對他的部下揮了揮手,示意離去。顯然,祖父和父親的命是撿回來了。那些日本兵正要走開,其中卻有個材高大、相貌魯的大漢,突然竄了出來,用日本話吼了幾句,就一下子跳進了山,直奔母親而來。這一下變生倉促,我們全呆了,母親慌忙說:“我上沒有錢!”
那日本大漢敞著前的服,軍裝上一個釦子也沒扣,手裡沒有拿槍,卻握著一大木棒,他咧著,面目猙獰而兇惡,一手,他抓住了母親的手腕,用生的中文,口齒不清的說:“跟我走!”
說著,他就死命的把母親向山外面拖,一向文質彬彬的父親,立即發了,他陡然間衝過來,抱住母親,對那日本兵大吼大:“放手!你這禽!放手!”一切發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舉起木棒,對父親攔腰一棒,父親站立不穩,那山又是一個往下傾斜的斜坡,父親摔了下去,順著斜坡,就一直往下滾。祖父忍無可忍,也衝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後,他繼續拉著母親,往山外面拖去。母親用手抓了山兩壁的青草,哭著往地上賴。我眼看父親和祖父捱打,母親又將被擄走,恐懼、憤怒,和無助的覺一下子對我了下來,我用雙手扯住母親的服,放聲大哭。同時,麒麟和小弟都撲了過來,分別抱住母親的,也放聲大哭,我們三個孩子,這一哭哭得驚天地,我們邊哭邊喊著:“媽媽不要走!媽媽不要走!”
我們哭,母親也哭,那日本大漢卻用日文大聲咒罵,頓時間,哭聲、喊聲、咒罵聲,鬧了一片。而母親的子,逐漸從我們手中了出去,我和弟弟們驚恐之間,哭得更加慘厲。就在這時,那戴眼鏡的日本軍似乎了惻之心,忽然用日文喝了一聲,那大漢立即鬆了手,擡頭和那軍爭執著,軍嘰哩咕嚕的講了一大串,一面用手指著哭一團的我們,臉非常嚴厲。終於,那大漢悻悻然的一摔手,跳出了山,背著他的木棒,揚長而去。我們驚惶之餘,都撲進了母親的懷裡,母親用雙手抱著我們,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半晌,才發現那日本軍並沒有走,一直站在那兒著我們發愣。等我們哭聲稍歇,他就跳進山,把小弟拉到他邊,我們以爲他要擄走小弟,又都驚恐的撲過去抓小弟,誰知,他卻用手帕拭去了小弟的淚痕,轉頭問母親:“他幾歲?”
母親聲回答:“四歲。”
那軍仰頭看了看遙遠的雲天,若有所思的輕聲說了句:“我兒子和他一樣大!”
說完,他轉走出山,手一揮,帶著他的隊伍,頭也不回的走了。我們驚魂未定,實在不相信就這樣度過了一場大難。我那時還不能瞭解,即使是日軍,也有妻兒,也有子,在他們殘殺無辜的當兒,也會有幾個無法全然泯滅“人”的軍人。這個戴眼鏡的日本軍,想必也是個知識分子吧!
當時,父親和祖父都從山坡下爬了上來,一家人我你,你我,剎那間已恍如隔世。父母執手相看,驚嚇未消。我們三個孩子,用手臂擁著父母,仍嗚咽未已。祖父用柺杖一跺地,毅然的對父親說:“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經老了,不拖累你們,你們還年輕,給我趁早離開!你們到後方去,想辦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
父母和祖父在山中默默相對,彼此心中都明白,大難已在眼前,分離是必然的事。只是當時,誰也無法就去面對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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