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聲悶響,伴隨著竭力低的慘,下一刻,清脆的碎裂聲從陳舉的書房中傳了出來。
黃德用拿手捂著頭,從指出的額頭皮上烏青一片。只要一放手,就可以看見他額頭上剛剛長出的瘤子跟脖子上一般大小。在他的腳底下,是一地的石頭碎片。石頭碎片只看那作青紫的溫潤,還有其中一塊碎片上那枚圓的眼,就可知這石頭碎片的前,定是難得一見的上品端硯。如今在地上碎骨,看著著實讓人可惜。
被人用端硯砸了腦袋,一向氣焰甚高的黃班頭卻連痛也不敢。只按著痛,老老實實地站著。不過他腦門上挨著的那一記實在夠重,雖然沒見,但眼前閃爍著金星,腦袋嗡嗡直響,卻像是千百隻閃著的蒼蠅圍著自己打轉。
拿價值千金的端硯丟向著黃德用腦門的那一位,看著黃德用痛得站不穩的樣子,走近了很關切地噓寒問暖了一句:“黃班頭,很疼嗎?”
被那人在耳邊一說,黃德用渾一,忙放下手,低著頭肅然而立,兩個瘤子一上一下相輝映。只是看他齜牙咧的樣子,肯定是痛得厲害。能讓黃大瘤老老實實的人,秦州城中並不,但能讓他發自心恐懼的,卻也只有陳舉一人。
年近五十的陳舉外表並不起眼,中等的個頭,長得黑黑瘦瘦。可勝在相貌忠樸敦厚,長得慈眉順眼,臉上總是帶著一點謙卑的笑意。對於年輕人來說,他是個可親的長者,對於長來說,他是個可信的手下。這樣的一個實誠人,第一眼就能博得上司的好,如果再能辦事得力,哪個長會不信重?
也就是這個貌似慈祥的中年人,讓幾任知縣含恨而走,多員無可奈何。陳舉的勢力,不僅僅侷限在紀縣,在軍中,陳舉有人,在蕃部,陳舉有人,在京城,陳舉照樣有人。曾經有一個進士份的主簿,想挑戰陳舉的地位。但最後的結果,是主簿被貶去瓊崖孤島,而主簿的妻則一起給陳舉收房中。陳舉三十年把持著紀縣的外事務,而越發的深葉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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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舉又瞥了黃德用一眼,眼底的憎厭一閃而逝。黃德用此人勝在聽話好用,所以就算有點貪,他也從沒放在心上。哪裡會想到爲了一個才十二歲的小丫頭,竟然鬧出了那麼大的子。
想到這裡,陳舉心中更恨:“十六歲就敢孤出外遊學,遠行千里,這樣的人豈是好相與的?!而且還是橫渠先生的弟子,也不想想他的同學裡有多家衙!他的老師又有多好友!”
還有自作聰明的劉顯,陳舉也是恨鐵不鋼。韓岡一個毫無憑籍的措大,敢在大街上與黃大瘤直接翻臉,分明是個膽大包天的脾氣。這樣的人竟然還把他放在德賢坊軍庫的位置上,只想著能一舉兩得,就沒考慮過什麼飛蛋打?他陳舉只收了八十貫,就把監軍庫的位置給了那個膽小怕事的周,到底是爲了什麼?!
踩著硯臺的碎片,陳舉在廳中重重地踱著步。這硯臺是他最喜歡的一方端硯,而且還是老坑出來的石頭。是他從一家破落的宦人家費了不心力才弄來的,若拿到外面去賣,說也要上千貫。但現在卻在他腳底下發出嘎吱嘎吱的悲鳴。
陳舉用鞋底碾著硯臺碎片,恨不得這些石子是韓岡的臉,能狠狠地踩在腳底下!
這是陳舉的書房,除了黃德用外,其實還有七八個人高高低低站著一旁。他們都是陳舉的親信,當軍庫事發後,便被陳舉急召喚過來。他們看著一硯臺砸在黃大瘤的腦門上,皆是噤若寒蟬,生怕陳舉將怒氣轉移到他們頭上。
他們都在等著,等著有人將進一步的消息送回來。
更鼓咚咚咚地敲響,聽著鼓點,剛剛了三更。警號傳遍秦州城時是二更天,到此時纔過去了一個時辰,天上的半上弦月甚至還沒有升到天頂。
秦州城畢竟有宵,巡城、更夫、潛火鋪鋪兵,還有在高聳的城牆上來回巡視的守城軍卒。一整套嚴的監察系,讓夜中秦州城的大街小巷舉步難行。陳舉能在德賢坊軍庫事發後,不到一刻鐘便收到消息,再過了半個多時辰的時間,就把手下從全城的各個角落給找出來,他的勢力之大也可見一斑。
終於,當更鼓敲在三更一點的時候,一名親信下人進來稟報:“押司,劉二爺回來了!”
書房中的衆人神一振。陳舉忙道:“還不快請二爺進來!”
劉顯聽到傳報,拖著沉重的雙腳走進陳舉的書房。他今夜是將功贖罪,賣足了氣力去打探消息。自家瞎了眼,把一條五步倒當了菜花蛇抓了起來,如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就算死了也只能怪自己不長眼睛。
“現在人在何?”看著劉顯進來,陳舉急急問著。
“現下都在州衙裡。韓三,王五和王九都是。”劉顯說著搖了搖頭,“都沒有下獄!”
此時的規矩就是這樣,管你有罪無罪,在定罪之前,定是要在獄中走一遭。而韓岡和王五、王九三人手上都沾了,按律條,當時就要下獄的。而節判吳衍沒有依律行事,分明已經將罪名認定給劉三和他背後的人了。在場的衆人都是老於吏事,怎麼會想不明白?神也是更爲不安。
“不用擔心,小事而已。”陳舉溫言安手下,他不信區區一個窮措大真能翻了天去。但韓岡的狠辣果決,讓陳舉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他不有些慨,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也只有年輕人才能這麼毫不顧忌後患。
劉顯給陳舉出著主意:“韓岡其實可以暫時放到一邊,最重要的還是軍庫。只要軍庫裡的窟窿不給查出來,劉三的事怎麼都能推掉。”
“也不過萬來貫的虧空,填上就是了,錢從俺這裡拿。”陳舉說的輕描淡寫,但隨隨便便就能拿出萬貫家財,就算在東京城裡也不多見,“除了錢以外,兵上虧空今早之前查清數目,差多就跟趙彬借多,李相公再怎麼查也不會查到都作院【注1】去的,就算查到了,讓工匠們隨便造些抵數的也不費多工夫。”
陳舉其實他心中也後悔,如果早知有這一檔子事,他提前幾個月改改賬冊,就能將虧空填上了;又或者不吝嗇一兩萬貫錢鈔,直接把窟窿補上也沒現在的事了。
“但現在德賢坊被州里的人盯著,錢就算拿來了,怕是也送不進去!”一名親信提醒道。
劉顯嗤笑一聲:“放在縣衙裡不就行了。只要數目合上,再在賬目上加個轉庫,誰還能說不是?”
陳舉點了點頭,這麼做就算想挑刺也挑不出來。輕輕鬆鬆地解決了最大的問題,剩下要面對的便是韓岡帶給他們的困難局面。而陳舉此時也有了腹案,“關鍵還是在王五和王九上。他們是給韓岡嚇住了,也怨不得他們。”
只要王五和王九肯改口,憑韓岡一張,連口吐沫也吐不到他陳舉上。陳舉轉對著站在書房角落裡的一名高壯青年,道,“小七,你找個機會跟他們倆見一面,就說是俺陳舉親口說的,前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
“押司!”劉顯突然出言打斷了陳舉的話,嘆道:“押司有所不知。劉三他們上皆有刀傷,而且都是砍在要害上!……是王五和王九的佩刀。”
陳舉的話說不下去了,韓岡做事竟然滴水不,哪裡像十八歲,本是條八十歲的老狐貍。半天后,他方纔恨恨吐出幾個字,“好個韓岡!”
書房中的衆人面面相覷,而黃大瘤的臉越發的難看。他們都知道,既然作爲當事人的王五和王九已經拉不回來,那解決劉三一事的辦法就只剩一個。劉顯言又止,陳舉則是猶豫了片刻,最終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對黃德用道:“黃兄弟……你先回去吧。”
黃大瘤呆住了,他如何不明白陳舉讓他先回去究竟是什麼用意。他驚道:“……押司!”
劉顯走到黃德用邊,扶著他的肩頭,聲道:“黃家老哥,你先回去歇息一下,今天夠你累的。”
黃大瘤的臉白得如石灰過一般,瘤子泛著鐵青。一天前的此時,他還躺在淨慧庵妙心尼的牀上,摟著貌的頭尼姑,惦記著韓家的小養娘,可十二個時辰之後,他已是面臨絕境。白天在普修寺門前時,黃大瘤怎麼也沒想到,一日之間,風水轉,竟然是他看不起的窮酸措大把絞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絕地看看陳舉,又看看劉顯,黃大瘤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抓著陳舉的靴子,哭喊道:“押司,你看在俺往日的分上,留俺一條活路罷!”
“德用你這是作甚,你是俺的兄弟,俺怎麼會不留你活路?!”陳舉面無表地說著,退後了一步,用眼神示意站在門口的另外兩名親信:“還不將黃兄弟好生扶將出去!”
兩人會意點頭,這是讓他們監視住黃德用,以防他在絕中做出什麼事來。他們一手捂住黃大瘤的,一邊從兩邊將他架起,夾著不斷掙扎的黃班頭,出了書房。
“二弟,待會兒你去追上黃德用,跟他說,俺保他的妻兒安安穩穩一輩子,讓他放心去罷!”陳舉難得地收斂了臉上僞飾的笑容,臉沉得可怕。
劉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陳舉轉過,過半開的窗戶,直直去州衙的方向。沒人看見他的表,只是半天后才聽見他從牙中迸出的兩個字:“韓岡!”
注1:地方州縣中,負責製造兵弓弩的機構,一般只有邊疆的州郡纔有設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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