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出頭,春回大地。城外宣南坊一帶,春暖出已發出花芽,因這里靠近關帝廟和玉皇廟,來游玩的舉子就格外的多。
趙長寧是坐著馬車來的,帶著四安在關帝廟外下了車,囑咐家仆把馬趕去吃些草兒。
撣了撣袍,背手看著來往的舉子。熱鬧的香火彌漫在路上,多的是混了的舉子來關帝廟結個兄弟的。他們來自全國各地,五湖四海,說著不同的方言。趙長寧驀地聽到悉的方言,側頭去看,幾個穿道袍,戴東坡巾的舉子嬉笑著走過去了。
暖融融的掃在臉上,趙長寧心里想著應該是湖廣人吧,這口鄉音再悉不過了。一時間又想起江漢平原,滾滾長江,那是原來的家鄉。原來聽到鄉音,人是真的會思念家鄉的。
又有幾個騎馬的年喧嘩地來了,趙家的幾個兄弟和杜陵三人下了馬,趙長旭看趙長寧早就到了,笑著同拱手:“出門沒看到長兄,還以為長兄不來了,要不要我帶你?”
趙長寧笑著搖頭:“太這麼好,散步吧。”率先走在前頭。
因來關帝廟的人多,前頭就修了個不大的酒館。此時開了店肆,門口燙酒的熱鍋騰起白霧,幾個兄弟把馬韁給隨行小廝,隨著趙長寧進了酒館坐下來。這里坐的全是舉子,平日都悶在住學習,大概這是最后一次出來放風了,熱鬧非凡。
趙長淮一邊喝茶一邊道:“這里是魚龍混雜,能者輩出也不一定。”
他用筷子輕輕示意前方:“那個戴峨冠,看起來很張揚欠打的,是北直隸的解元宋楚,父親任翰林院侍讀學士。”
趙長寧循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發現趙長淮的形容很到位,這位宋楚仿魏晉打扮,峨冠長袍,非常不一樣。
“那邊兩個都是江西吉安人,三十出頭的名譚禮,年輕一些的名為蔣世祺,是江西鄉試的頭兩名。”趙長淮說著頓了頓,“這兩位低調非常,不過自進了京以來,聽說許多人家已經打聽有無妻室了。尤其是蔣世祺……”
這個趙長寧倒是知道的,江西吉安的廬陵文化傳揚千古,但凡是吉安解元進了會試,一般都是三甲跑不掉,所以這兩人特別的引人注目。那譚禮相貌平平,為人倒和氣。年輕一些的蔣世祺,長得也要俊俏些,難免就冷峻,對周圍人的示好答不理。
“我父親也說過,這蔣世祺長得又好,年輕有學問,若不出意外便能得探花。”杜陵笑著問,“子為兄哪里聽來這些消息的?”
趙長淮看了他一眼說:“自然是私底下打探了。怎麼,我就不能打探消息了?”
杜陵抿了口茶:“當然,隨你的便。”他現在心很好,如這春日融融。
趙長寧聽到這里,也抬起筷子輕輕一指:“那位南直隸會試第三的魏乾也頗矚目,蘇州人士,聽說祖父是前朝重臣。”
杜陵與趙長旭更稀奇地看了趙長寧一眼,趙長寧也奇道:“怎麼,難道我也不能打探消息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京城的書局早搜羅各地高手舉子印裝冊,列出熱門三甲人選。趙長寧閑暇的時候看過一眼。
他們剛才舉出的這幾桌,也是圍的人最多的。考中進士自然威風,但就算選了庶吉士,還要觀政三年才有銜。但是前三甲就不一樣了,這是上天的寵兒,皇上的眷顧。只要不是自己太作死,基本以后飛黃騰達仕途順暢是沒有問題的。進士游街的時候,能被人記住的也就是前三甲了,后面的都是背景人,沒啥戲份。
不過這也是熱門人選罷了,究竟能不能考上是難說的。
店主端了碟豆、一碟切的牛和幾碗豆漿上來。他們幾個無心吃,只聽周圍的人說些熱鬧,談論最多的就是加題一事。趙長旭幾口就喝完一碗豆漿,往外頭一看,奇怪道:“你們瞧,那是不是咱家七叔?”
只見一輛馬車停在酒館外頭,有個披斗篷的人從車上下來。俊逸姿容,長玉立,兼有儒雅之氣,不是周承禮是誰。他似乎沒看到他們,而是低聲跟旁邊的人說話,隨后神漠然地上了二樓。二樓一雅間有護衛守著,周承禮便進了里頭。
趙長旭低了聲音:“七叔到這里來干什麼,鬼鬼祟祟的,他在這里養了外室嗎?”
趙長淮就說:“咱家男人的確有人在養外室,不過七叔不是。”
幾個人又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趙長旭就問:“誰養外室了?”
趙長寧看了在場眾人一眼,大家對這種話題其實很興趣,而且并沒有什麼譴責的意思在里面。趙長淮卻避而不答,問煩了就說:“知道這個干什麼!一會兒你們回去鬧我可麻煩了。”他這麼一說,趙長寧就猜到是誰了,趙長淮不好說,估計是三叔,因為趙長旭在場。隨之轉移話題,“你們不是要出去騎馬嗎?現在不去,我看一會兒外面人多了就不好騎了。”
誰知外頭卻起來:“又下雪了……”
頓時屋一片吁聲嘆氣:“不是吧,豈不是又要冷了。”
“才見暖和一些!可別再冷了!”
舉子們很擔心氣溫的變化,大家自然都希能暖和地考試。看到這幾日出了太,本來還很高興的。
趙長寧卻看到又一輛馬車停在門口,被風吹得飛的風雪如棉絮一般。這車隨行的護衛團團將車圍住,一人跪上去當了人墊,有個人才從馬車上下來。他穿著件玄的斗篷,比常人高大了很多。但因為風雪飛,看不太清楚這個人的模樣,他走進來就帶著風雪的冷氣,眾人屏住氣息不敢說話,此人分明就來歷不凡。
這人從前面上了二樓,立刻就有護衛把守在樓梯口。隔著漫天飄揚的大雪,趙長寧看到他背后跟著兩個佩刀護衛。這人停下來,大雪就落在了他的肩頭,他隔著大雪,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堂。
只有那驚鴻一瞥,卻讓趙長寧的手腳冰涼起來。
這人鬢若刀裁,濃眉軒昂,但左額側有道寸長傷疤。有沉默的氣質。
這個人不就是……那個夢中之人嗎!
一時間失了神,連趙長旭問喝不喝豆漿都沒有聽到。
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出現在你夢里的可能有多大?你還夢到了這個人弒兄弟囚親父,宮奪皇位,了天下的主宰。而且你站隊的還不是他,他登基后在殺你和不殺你之間游移不定。
“也不知道這雪什麼時候才停,跑馬也不了,文殊廟上香怕也去不了。”有舉子看著外頭的雪抱怨道。
這聲音才讓趙長寧回過神,定神再看樓上,記得方才那人跟七叔進的不是同一間房,但門口都有佩戴繡春刀的侍衛守著,灰的胖襖下,約看見了繡金線的魚鱗紋。這些人不是普通侍衛,而是大的侍衛。
證明里頭的人絕對是份非凡,這些大侍衛只會護擁皇族,或是圣上寵眷的重臣。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里?趙長寧打量周圍一圈也就明白過來了,這里的某些舉子,未來可能是朝中的肱骨之臣,上頭這些位怕是來相看的吧。
決定還是暫時別想那個夢境,夢境是不是真暫且不論,現在連個進士也不是,想這些難免太遠了。再者驚鴻一瞥而已,看這個架勢,此人也不是的份能夠接得到的。
眼看外頭的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了,大家還要坐車去文殊廟上香。這是北直隸考試傳統,給孔子上香,給文殊菩薩上香,總之有干系能拜的都千萬別放過,萬一哪路神仙就顯靈了呢。也是他們的運氣好,到了文殊廟那里,因為下雪竟然不怎麼,平日一文錢一柱的香,現在要三十文,周圍的舉子卻連抱怨也不敢,就怕菩薩聽到了以為你的心不夠誠。
反正了舉子的,朝廷會發補,鄉紳會來跟你結,也不會太窮,出門上都揣著二兩銀子。
趙長寧上了香從菩薩那里出來,正好看到方才酒館里那譚禮、蔣世祺二人也過來了,多有十數人跟著,與他們攀談。蔣世祺一臉不耐之,付錢拿了香就往里走。還同旁邊的譚禮說話:“這些北直隸的舉子當真好笑,還天子腳下出來的。聽說我兩人是吉安過來的,便同蒼蠅般圍過來,半點讀書人的教養也沒有。我才懶得同他們往,真真不屑!”
趙長寧也是北直隸的舉子,這位仁兄的侮辱有的一份。老實看了這蔣世祺一眼,這家伙的確長得好的。長得帥是很有優勢的,并不僅僅在談婚論嫁上,殿試的時候皇上也經常點長得帥的為進士,畢竟大家都很控。但其實這蔣世祺還不如趙長淮帥。沒管此人,朝前走準備回去,卻發現有個人站在門口等。
杜陵也正站在文殊廟的門口,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他撐了把傘,但是雪還是落在他的肩頭。他側收起傘問:“你要走了麼?”
趙長寧就道:“下雪了,自然要走。”他們一開始約定的是騎馬。
杜陵向走過來,趙長寧長得玉雕雪砌,眉眼秀雅,因為太冷,的臉如外頭的冰雪,還有幾分翩翩公子的味道。這讓杜陵不由又想起那天倒在地上,裳半開,人的樣子。他咳嗽了一聲,覺得自己那天的確很卑鄙。
大概人生所有的卑鄙都用在那天了。
但他真的喜歡趙長寧,越看越喜歡,心想他那個樣子只有我知道,我看到過。
杜陵人牽了馬車過來,趙長寧冷冷地看著他,他無奈地說:“……我是要送你回去的。”
兩人坐著馬車出發了,車上趙長寧也不怎麼理會他。正好進了一截爛路,人便坐得不太穩定。
“你不要不高興,我不會怎麼樣的。”杜陵說,“這截路不好走,你靠著我便不會坐不穩了。”
趙長寧閉了閉眼,知道杜陵靠了過來,如他所說的只是輕輕地摟著,讓坐得更穩。倘若趙長寧是個正常子,此時已經是要非他不嫁了。趙長寧什麼都沒說,馬車眼看到了趙家所在的明照坊。
“多謝相送。”趙長寧突然說:“陵兄,我聽說你有一表舅。”
杜陵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知道這件事是意外,趙長寧有兩個小廝,名字跟四安是一套的,一個六安,一個八安。這個六安的非常機靈,常在外結些人三教九流的人,趙長寧喜歡他的。杜陵此事一出,趙長寧想找他的把柄,正好就有這麼件事送到的面前來。
其實人都是有把柄的,俗話說人無完人荊無全刺。但凡費心去找了,多會有的。只是杜陵這個,也當真夠大的。
長寧緩緩道:“你這表舅潑皮無賴一事無,但時對你極好,你也非常喜歡他。不過杜大人和杜夫人不許你同這位表舅往來。但你不僅私下救濟他,還替他擺平過一樁人命司,當地縣他免于流放……”
趙長寧知道杜家主家絕不會有問題,門風非常的正。所以讓六安循著旁支往下查去,杜陵的這個表舅管了個造紙作坊,他作坊的水池淹死了個長工的孩子。意外死了個孩子就這也算了,他這表舅竟想威脅這家人不許給孩子發喪,卻被人告去了縣衙。
其實杜陵這人還真的很聰明,這事他真做得無人知曉。趙長寧能查到還是因為六安認得的一個人,是長工這家人的親戚。
淹死的是個小男孩,長工家里的獨苗,一家人悲痛絕。不過說來杜陵那表叔也是倒霉,好不容易改邪歸正想經營個事,自己賺營生。就出了這樣倒霉的事,造紙坊也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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