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婛暗嘆一聲“糟糕”,一個不留神把慣用的詞兒給溜出來了,清了個嗓子,扯道:“我們住的那個村子有個婆婆是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平日裡對我們家也很是照顧,我聽著好玩兒,一來二去的就……”
“知兒倒是聰穎。”祖父欣的了的頭發,“隻是帶你來的徐郎中……”
道:“我什麼都沒有同徐叔提,進門前,他還以為我找錯了門。”
林瑜浦莞爾,這時走廊外傳來了腳步聲,他將印鑒卡和鑰匙收兜中,剛好二伯走進來,大致回了些從徐郎中口裡問來的話,隨即道:“看著確實對四弟的況一無所知,是個老實人,我讓福伯取了一袋子銀元給他也不肯收,本來就說要走了,我搬出知兒他才肯多留宿一夜。”
“他千辛萬苦的把我寶貝孫兒送來,真要空手而歸,丟的是林家的麵。”林瑜浦掩口咳嗽了兩聲,“錢還是要給,且不能,把這份人債填滿了,也就嚴實了。”
二伯:“明白。”
*****
初回家門,一頓飯自是免不了的。
祖宅暫時隻有二伯夫婦在家,這二伯母又是個溫婉賢惠的子,盡顧著給夾菜,一頓飯下來吃多說,大部分都在聽其他三位長輩嘮嗑家中的人和事。
林家共有五個子。
雲知爹家行四,前頭有三個哥哥,除了二伯林賦行鎮守蘇州代掌老家的家業,另外三個目前都在上海生活,得閑時才會回來探老父親。
通常繼承家業的都是嫡長子,林家之所以特殊,應當是老大林賦厲能力較為強悍的關係——這頓飯裡他被提到的次數最多,討了個一半職,在上海租界都能說得上話,所以老三林賦節跟在大哥後邊,順道把家業擴充套件到滬區去。
妘婛默默的將四兄弟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掰開來看:厲、行、節、約,怪不得林家能夠發跡,從取名都能看出道行。
正兀自出著神,二伯母還當是想起父母難過了,便站起來給佈菜,順道把話茬一轉:“可惜我那二丫頭不在國,要是知道知兒回來,那就熱鬧了,小時候你們總在一起玩,還記不記得?”
妘婛客套說:“記得,二姐對我照顧有加,我哪兒能不記得。”
話音方落,二伯先說,“初兒那時盡惹知兒哭,談什麼照顧?”
二伯母道:“人家知兒懂事,哪跟你似的,專拆自家的臺。”
話語間,氣氛稍適鬆快了些,差些掉底兒的妘婛默默抹了冷汗,待最後一道甜湯上了,一口氣喝便藉口倦了匆匆回到屋裡去。
免得誰再提起重溫過往讓說幾句蘇州話,就糊弄不過去了。
簡直是踩著風火的一天。
想想後怕,尤其是這說話的腔調,還得盡早褪去原來的習慣,往後在這個家裡不得要見其他人,除了幾個伯伯外還有鬧不清誰是誰的堂兄弟姊妹們,不把基本的關係鬧明白,想混下去怕是更難了。
躺在床上,一種眩暈後知後覺的襲上心頭。
之前朝不保夕,急於尋一條生路才無暇顧及,而眼下,當真正在林家安頓下來後,卻沒有多塵埃落定的踏實。
往後,真的要以林家五小姐的份活下去麼?
往事俱忘倒也罷,那些關於五格格的點點滴滴猶在昨日,曾經骨相連,哪是能輕易割捨的?
翌日清晨,專程起了個大早,給徐郎中送別。
二伯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還是讓他把一袋沉甸甸的銀元收了,徐郎中看到妘婛還十分不好意思,連連唸叨了幾次“慚愧”,歉然道:“之前瞞徐叔,實在是非得已。”
徐郎中擺擺手,意思是他都懂,“我家那婆娘可不是能守口如瓶的,村子裡一傳十十傳百,纔要生事端呢。本來我還擔心雲兄走了之後你怎麼辦,如今纔是真的放心了。”
多餘的話也就不再說了。
徐郎中走後,林瑜浦怕孫悶在屋子裡鬱鬱寡歡,不時會喚聊天吃茶點。妘婛怕自己多說多錯,索陪著祖父寫字下棋,書法好、棋藝也好,更難得讀書,有時一看大半天,不忍釋卷地模樣像極了老四。
林瑜浦瞧這孫是越看招人喜,沒兩天就吩咐管家,說他書房五小姐可以自由進出,無需事先通稟。實則妘婛將自己泡在書房中,除了盡量避免“嘮家常”的頻次,還想能否從中尋到家人的蹤跡。
這兩日偶爾試著從林宅的人口中套過話,想著阿瑪既是前朝的軍機大臣,總該是有人聽過的。沒想到連管家都鬧不清幾個鐵帽子王的區別,祖父那兒又怕問了起疑,隻好自己查。
祖父書房也就囤了近一個月的書刊報紙,自然沒找著清政府被推翻那年新聞。翻了半天,勉勉強強看懂現今幾派軍閥是從北洋軍分裂出來的,或者一兩則提到了皇叔皇伯,不是把府邸賣了遠走他鄉就是投靠東洋人,其餘一無所獲。不是沒想過去街上找書肆問問,但近日林宅忙於辦林賦約夫婦的後事,總沒有到瞎跑的道理。
像林家這樣的族,白事本應當辦得隆重,但礙於雲知爹孃特殊的份、以及蹊蹺的死因,這喪事的禮儀倒簡略了許多,乃至連家族主要員都沒攏齊的程度。
*****
“大哥最近人在北京陪著王督察長,一時回不來,但他說了,葬禮前一天肯定會趕到的。本來大嫂說好了要來,哪曉得前夜三丫頭忽然病了,高燒不退的,隻好托我把輓聯帶來,欸,就在後車廂裡,福叔去幫忙搭把手。”
妘婛住進林宅的第七日,林家老三林賦節代表駐上海兄妹團回到老宅,剛上門就劈裡啪啦的將二伯滿臉的疑問先給解釋完了,不等二伯說什麼,他就開始東張西的瞄了一圈:“聽說知兒回來了,我專程帶了新到貨的英吉利糖果,人呢?”
說話間,直接從妘婛旁掠過,“不在家裡麼?”
“……”
妘婛對這位“心寬胖”的三伯父背影,角一道:“三伯父,我在這裡。”
林賦節回過來,盯著與印象裡截然不同的小黑妹怔了好半晌,“小雲知?你怎麼、怎麼變一塊炭了啊?”
不知如何回應這直言不諱,隻好窘在原地,老二瞪了老三一眼,“怎麼說話的你,哪有一點長輩的模樣?”
三伯忙豎起兩指在自個兒略微禿頂的腦門前一點,做了個西洋式的抱歉作,“三伯就這樣,沒拿你開涮的意思啊,黑、黑珍珠更是別一格,人群中就屬你最與眾不同……”
彷彿裡沒個把門的越說越不對勁,妘婛倒是不惱,隻覺得這位三伯留著兩撇小鬍子,笑出了彌勒佛的喜氣,忍不住被逗笑了。
三伯了的頭發,“三伯一進門就瞧見你了,看你小眉頭皺的喲,笑了就好……以前老四在家裡的時候,就屬他笑聲最多,你可得好好繼承他的笑點噢,欸,糖給你,拿著。”
接過糖罐,道:“多謝三伯。”
二伯將三伯拉到一旁:“怎麼就你來了?弟妹和歆呢?”
三伯:“這不我家那四丫頭下週就要考學嘛,你也知道歆那子,要是沒人盯著,指不定要出什麼岔子。”
“瞧你們這一個個的辦的是什麼事兒?”二伯嘆了口氣,“大嫂也是的,家裡又不缺照顧的人,來回就半天的車程,至於臉都不麼?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惱什麼樣。”
“不至於不至於。”三伯道:“遲點兒伯昀會來。”
二伯一愣:“伯昀上個月不是摔斷了麼?”
“可不是,他聽說老四的事,說拄拐都要參加葬禮。”三伯說:“怕震著骨頭,車得開得慢,反正晚上能到。”
二伯的臉這才稍稍緩下來:“我大侄子都比你們這些老不靠譜的明事理。”
傍晚時分,妘婛見到了他們口中提到的大堂兄伯昀。
一副斯斯文文的金眼鏡架在英的鼻梁上,梳著三七開的時髦偏分頭,配上合的黑西服,即使是拄著拐一瘸一瘸走來,仍舊是儀表堂堂的大爺派頭。
二伯同他介紹雲知時,他也沒顧忌自己的腳傷,上來就將一柺往墻邊一靠,遞出手去:“歡迎雲知妹妹回家。”
概念中,握手是男子間的禮節,遲疑間,看伯昀手懸在空中,忙敷衍的了一下,又迅速了回去。
伯昀沒太在意,又稍作問候兩句,便跟著兩個伯伯往正堂方向而去。
長房長孫歸來,這一頓晚餐吃的自是比前兩日來的其樂融融些。
雲知的這位大堂兄也是早一批留過洋的佼佼者,不到二十三歲就拿下了蘇格蘭聖安德魯斯大學的理學士學位,回國之後直接被燕京大學聘為授課教授,因為大伯工作調的關係,去年也到了上海,目前在大南大學新建立的實驗室,研究什麼測井之類的專案。
妘婛自然是一個字兒也沒懂,單看祖父和伯伯們的神,也聽的很是吃力,伯昀說著說著大概也察覺到這是飯桌而不是實驗室,於是又把話題轉回到了妹妹上。
“雲知妹妹和四妹差不多大,快十六了吧?”伯昀問,“也到了該準備考學的年紀了。”
妘婛:“考學?”
“是啊,三妹和四妹都在滬澄念書,過兩三年就能考大學了,這兩個生慣養的都不肯離家遠,估計到時也會考本地的學校,你呢,可有什麼打算沒有?”
妘婛對大學的概念還停留在“西洋的學校”、“傳教士辦的教會大學”,就算是京師學堂裡收的也多是男學生,子讀的私塾不過就是在研習禮教、琴棋書畫上生出了點兒花樣,本質上有著天壤之別。
聽大堂兄的意思,莫不如今的子竟也能和男子一樣求知考學?
兀自詫異著,三伯道:“大侄子,你剛回來還沒聽說,這幾年知兒和四弟都蝸在一個小村落裡,那窮鄉僻壤的哪有什麼學堂,恐怕連個教書先生都沒有,纔到家沒幾天呢,你就問考學不考學的,這不是為難人……”
“嗯哼。”祖父冷哼一聲,二伯下腳踢了三伯一下,截斷了他的口無遮攔。
伯昀輕輕“啊”了一聲,道:“四叔可是燕京大學有名的地質學教授,我從小崇拜的件呢,還有四嬸嬸,還是通多國語言的詩人,有這樣的父母親自傳授知識,還會輸給尋常的學堂不?”
妘婛知道他是在好心替找場子,又聽祖父吹鬍子袒護著:“五丫頭棋藝湛,更寫了一手漂亮的行書,外頭那些所謂的洋學堂,哪教得出這些?畢竟是老四的孩子……唉……”說著,眼皮又耷了下去。
伯昀聞言,道:“平日聽祖父唸叨王羲之、真卿的字,頭一回聽他誇自家人,竟有些不習慣了……哎,祖父您可別瞪我,我啊從燕京大學同事那兒買了一副字回來,剛好五妹妹回來,一起過個眼,看看我有沒有被人給蒙了。”
他說著起去取字畫,讓管家幫著拉開卷軸,是一幅行雲流水的草書,二伯母問上邊寫著什麼,伯昀道:“半生塗抹習難除,一任旁人笑墨楮……這是鐵保的字帖,我同事拍著脯擔保是真跡……”
祖父尚未開口,妘婛倏地起,手不自覺揪著袖,隻湊近看了一眼,就覺得心跳了半拍:“大哥的同事有沒有……說是哪兒來的?”
“他父親喜好字畫,前些年托人輾轉從前朝王爺手中買來了一些,我也是無意間在他家見到的,想著祖父收藏好幾副鐵保的字帖。”
伯昀揀了這個話頭,無非是想淡化祖父的哀思,不想,卻激得妘婛心湧。
阿瑪也喜歡鐵保的書法,有次小弟弟調皮,不留神打翻了茶盞,是以右上角那塊的墨字暈了些。阿瑪反倒覺得境意更甚,常年掛在書房裡,一眼就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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