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蘭趴在車沿上吐出最後一口黃水,然後翻倒在臥墊上,老太太惜著小臉,不過幾天功夫,明蘭上萬年不消嬰兒迅速崩潰,對於白胖小孫會窈窕下來這一點盛老太太從來沒有懷疑過,可惜猜到了結局,沒有猜到過程。
小明蘭暈車天翻地覆,看東西都是重影,對著房媽媽祖母,對著駕車老張說崔媽媽你怎麼長鬍子了,老太太很是心疼,一路上都把明蘭摟著讓睡在自己膝上。
那日餘府大鬧後,明蘭一回府就被盛老太太了足,外加足和罰抄佛經,盛老太太問知道錯了嗎?明蘭很老實點點頭:知道,太過張揚。
這一抄就一直抄到起程,明蘭始終沒機會再見嫣然一面,餘府上下被守不風,什麼消息都出不來,外頭只知道嫣然生了‘重病’,與顧府婚事暫緩。
看祖母臉黑如鍋底,明蘭一直不敢辯解,直到上了路後看老太太心疼暈車,態度緩和了許多,才一邊吐一邊結結爲自己辯護一下:“…祖母您想想,孫哪有那麼二?”
當年頂頭上次法老太總結多年把人丟進黑窯經驗,得出一句很玄妙結論:有些事看著很安全,其實很危險,有些事看著很險,其實很安全。
首先,做好事不留名。只要餘家僕婦不出去嚷嚷,曼娘被罵了半天也不知道罵人是誰,何況這件事對餘府來說並不彩,他們必然把事捂嚴實,別說明蘭發揮,就是曼娘表演也不會讓下人出去;而且盛家立刻要全家搬走,而餘閣老家卻是要在登州養老,等到了京城或者隨盛紘轉調外地,那就更加沒關係了。
盛老太太神不變道:“你又何必強出頭?說到底,那也是餘家自己事!”
這句話正中靶心,明蘭消瘦稚面龐忽然沉默起來,半響,小大人般幽幽嘆了口氣:“生爲兒,這一輩子都得謹言慎行,不可落一點口角與人,可是……這樣過一輩子又有什麼趣兒呢?走一步路是規矩,說一句話也是規矩,從睜開眼睛到躺下睡覺,時時刻刻都要思量著厲害關係;孫真不喜歡這樣過,不過是木頭人一般熬日子罷了,孫想偶爾…偶爾那麼一次,也能做自己想做,說自己想說……祖母,明蘭知錯了。”
明蘭伏在祖母懷裡,心十分低落,與其說是爲了逞一時口舌之快,不如說是傷其類,同病相憐。像嫣然這樣祖父尚健在,老爹就會爲了榮華富貴置兒幸福於不顧,那自己呢。如果有朝一日自家老爹需要犧牲兒婚事來換取利益,那盛老太太是否能爲自己做主呢?在這世上,孩家命運真如浮萍一般,可是,爲了食無憂尊榮生活,是否非得犧牲一切格和原則而去忍讓奉承乃至虛僞狠毒呢?
盛老太太也默然了,著明蘭細如羽鬆散鬟髻。其實餘老夫人後來曾親過府道謝,直誇明蘭急人所急,乃中人,頗有俠義之風,還說嫣然這輩子有這麼個姐妹也算有福;也知道此事並無大礙,只是想磨一磨明蘭子,免得將來太銳利了容易自傷。
既然明蘭已經認罪罰,且改造態度良好,盛老太太便解除了消息封鎖政策:
嫣然婚事千迴百轉。餘閣老素有痰癥,那日大鬧後吐出一口夾雜濃痰淤,倒因禍得福舒開了經絡,康復後餘閣老迅速投工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爲嫣然訂了一門新親事,是他舊年故之家,婚事說好不好(和華蘭比),說壞不壞(和嫁給顧二比)。
親家遠在雲南大理,當地名門段氏不知第幾個嫡孫,比嫣然大了許多歲,據說人品很好,至今未能說上合心意親事是因爲有疾(小時候摔斷過),因此不能仕。
這次餘閣老是鐵了心了,下手狠準快,直接兒子送銀子過來置辦嫁妝,再有囉嗦半句他就開宗祠把兒子逐出家門,明蘭起程出發那一天,餘家剛剛和段家過了定禮。
“…也好。”明蘭努力往好想,“就算不能出仕,也能行醫經商置產,許多事能做呢!對嫣然姐姐好纔是最要。”想著嫣然總算逃離陷阱,明蘭又高興起來,拍著手道:“這下子寧遠侯又得四尋親家了,京城婆生意不錯呀!”
“不用尋了。”盛老太太沉沉道,“餘大人將嫣然妹子許過去了,等及了笄便過門。”
明蘭呆住了,直覺萬分憤慨,恨不能握著拳頭到外頭去跑兩圈,或狠狠咒兩句老天,過了半響,一陣眩暈噁心,遂轉過頭,抱過一個空盂盆子繼續嘔吐。
一路往南,車轆滾滾,八月末北方空氣溫爽,藍天高闊,明蘭暈車十分頑固,始終相伴相隨,爲了給明蘭解悶,又或許是出了門後大家都心放鬆了,房媽媽開始給明蘭講古:“姑娘呀,你也別怪老太太罰你,是爲了你好,人這一輩子要活好,門道可大了。”
趁老太太在另一輛馬車歇息,房媽媽坐在車裡照看明蘭,一邊給明蘭捋平毯子,拍枕墊,一邊絮絮叨叨。
房媽媽理論能力欠佳,但勝在幾十年來耳聞目睹實例案件充沛,按經驗,人這一輩子好壞,不過是一命二運三本事,三者只要佔其二,便可一生順遂。
拿餘老夫人來說,早年出生于山東大儒之家,父母溫厚,家規嚴謹,這命是很好;後來許夫婿餘閣老是父親得意門生,餘閣老於貧寒之時恩師賞識且嫁給他,便十分激,與餘老夫人一生恩,便是後來仕途順遂青雲直上之後,也不改夫妻義,與妻子一心一意同至白頭,餘老夫人這運也是極好。
如此,餘老夫人便是搏鬥能力爲零也無所謂了;可以說,餘老夫人一輩子都沒經歷過大風大浪,也不需要耍心機使手腕,溫室花朵般幸運兒。呃,也就是因爲這樣,不住嫣然後媽,有時候還需要餘閣老親自出馬教訓兒媳。
“哎——沒本事又如何?架不住人家生好嫁更好呀!”房媽媽十分嗟嘆。
明蘭聽神了,這比說書還好聽。
“看來投胎很要呀!若是爹媽好,便事了一大半了!”明蘭由衷慨,餘老夫人爹媽挑婿本事著實不錯。誰知房媽媽不甚贊同:“那也不見得,嫣然姑娘生下沒多久就沒了娘,爹又是個狠心,可有餘閣老和老夫人護著,但凡自己有些本事,將來也能立起家業來,就怕……隨了餘老夫人呀!”
“是嗎?”明蘭拒絕蒼白無力理論,要求事實說明。
房媽媽很爽快把自己捧出來說,說起來還不無得意。
生在一個貧苦潦倒農戶,父親重病纏,七歲之前沒吃過一頓飽飯,母親無奈之下把賣給了人伢子,後賣進勇毅侯府,命實在不怎麼樣。
但是進侯府之後,勤快老實,很快被選到侯府小姐邊做丫鬟,然後憑著自己好學不倦,寫字算賬繡花理家等本事一一通,一心一意伺候主子絕無二心,最後榮升爲徐大小姐邊一等大丫鬟。後來跟著陪嫁盛府後,被老太太做主嫁給了一個管事,夫妻雙雙籍自去謀生,後來兒孫滿堂,家業殷實,一個兒子考了秀才開了個私塾,一個兒子開了好幾家店鋪,還有一個置辦田產當起了小地主。
“媽媽運氣不錯呀!果然是好人有好報。”明蘭越聽越神。
房媽媽微笑著擺擺手:“是好人可不頂用。當初我知道自己必是要被賣時,便日夜做活攢下幾個大錢給了那人伢子,苦苦哀求他把我賣進個好人家,也是運氣好,遇上個厚道人伢子,這纔有機緣遇上老太太;是我在侯府裡肯吃虧肯多幹活,才了老侯爺夫人眼;末了,也是我促著我男人出門闖,纔有兒孫好日子。我如今服侍老太太,也是當一天算一天,陪著老太太說個話解個悶,什麼時候老婆子做不了,便回鄉抱孫子去!”
中年喪夫之後,見兒都已家,又捨不得盛老太太一人孤零,便又了盛府當差,說要全了主僕義,兒孫頗爲孝順,逢年過節回回都來求回去清福,房媽媽只是不肯。
明蘭咋舌不已,真是活生生功鬥典範呀!看著房媽媽目不由得帶上幾分崇拜,雖出生不幸,但運氣+本事=功人生,too。
房媽媽其實並不饒舌,平時說話極有分寸,這次這麼連著幾天叨叨,明蘭知道是說給自己聽,就是生時命不好,爹爹不疼生母早逝,還是個庶,不過運氣不錯,到了祖母疼,但這是不夠,還需要自己爭氣。
聽衆熱烈捧場給了房媽媽莫大鼓勵,天天講一些,把自己知道舊事軼聞當連載故事般講給明蘭聽,講故事時車門外教丹橘把門,閒人免進,有些地方講詳細,間或發表議論,有些地方晦,得靠明蘭自己領會。
在明蘭連連追問下,房媽媽終於嘆氣道:“…都說咱們老太太厲害,攔著夫婿不許納妾,整日要打要殺鬧騰,可是……唉,姑娘爹不是好端端麼?老太太吃虧就吃在這裡,空擔了個厲害名聲,其實心腸再好也不過了!心地明磊落,只會一味與老太爺爭執,卻不防著小人賤婢下作手段,夭折了自己哥兒……這才傷了心。”
說起往事,房媽媽一陣唏噓,眼淚都出來了,又扯著明蘭道:“老太太氣你在餘家出頭,也是一片苦心,要知道,兒家得厲害在心裡頭,厲害在面上那是要吃虧,不但人詆譭,還不見得頂事!那越是厲害,越是臉上看不出來!”
“我真知道錯了。”明蘭低聲道,這一次,是真心認錯。
見明蘭明白老太太一番苦心,房媽媽又高興起來,興致跟明蘭講典範故事:“那位小姐,誒…這會兒也是老太太了,家世長相都不拔尖,嫁也不如你祖父有才,要說也是個貪花,可呀,這許多年愣是把男人看老老,一個庶子都沒有!我聽說呀,家老頭子如今年紀大了,幾個老姨娘早不見了,反倒老夫老妻十分得歡。”
明蘭十分憧憬。也不知是不是因爲背後議論人緣故,沒過幾天,明蘭就見到這位到房媽媽熱烈追捧典範。
車輿行至京津渡口,便要下車換船繼續南下,巧遇了也要一同搭船南渡金陵賀府衆人,賀老太太掀簾子外時瞧見了盛府車駕標記,便遣人來認,兩下一搭,不用滴認親,兩位小半輩子沒見面老太太便摟在一起淚眼敘話了。
只見那賀老太太髮烏黑,子,面紅潤,臉上紋路縱橫,卻是笑紋居多,見人便笑呵呵,子開朗熱忱,見明蘭生可,是摟著親了好幾口,隨後補上一個沉甸甸荷包做見面禮,裡面塞了一大把金錁子和一對羊脂白玉平安扣。
明蘭當時就呆了,以爲這位老太太應該是寶玉他媽那副樣子纔對,沒想到卻是儼然一個快活樂天鄉村老太,據說只比盛老太太小兩歲,可如今看著卻像小了十來歲似。
“媽媽你沒弄錯吧?瞧著不像呀。”明蘭攥著荷包,立刻搖立場,趁無人時和房媽媽咬耳朵;房媽媽笑容滿面,也輕聲回道:“若是裝出一副好模樣,心裡卻狠毒卑劣,不但傷了節,一輩子還累慌;好好瞧瞧這位老太太,纔是真本事!快快活活過日子,從不氣到心裡去,誰都熬不過!”
雨點打得她頭頂上的蕉葉叮咚作響,甚是好聽,胖貓蹲她肩膀上瞇著眼聽。 雨滴順著蕉葉淌入她的衣袖…… 她仰頭看向陸繹移到自己頭頂的青竹油布傘, 心中不禁有點感動,這位錦衣衛大人總算有點人情味了。 “這貓怕水,淋了雨,怪招人心疼的。” 陸繹淡淡道。 胖貓哀怨地將陸繹望著,深以為然。 “……” 今夏訕訕把貓抱下來,用衣袖替它抹了抹尾巴尖上的水珠子, 把貓放他懷中去,忍不住憋屈道, “大人,您就不覺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麼?” 他沒理她,接著往前行去。 傘仍遮著她,而他自己半邊衣衫卻被雨點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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