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沈策要留下陪沈公,昭昭獨自送姐姐去機場。
姐姐一見昭昭就像有私事說,礙于沈策在,難開口。上了車,姐姐為避開司機,耳語說:“昨天他和你求婚,我開心得一晚沒睡,在床上翻騰來翻騰去的,想起件事。”
“什麼?”
“媽結婚那年,沈策問我,我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過。”
“為什麼問這個?”
“那天好多人一起,你不在,就是大家在游泳池旁玩的時候,有人說到自己命中缺什麼,聊起來,就全把出生日期,還有出生時間都報出來了。開始沈策沒說什麼,大家一散,我倆去吧臺喝水,他忽然問的。不過很快,他就說是開玩笑的。”
“他是喜歡開人玩笑。”
“單是個玩笑沒什麼,”姐姐說,“你聯系一下咱倆出生時間被搞錯的事兒呢?”
愣住。
這件事,大概就在媽媽再婚后,和姐姐一起去澳洲給小姨過大壽。兩姐妹出生那天,是早產,昭昭爸爸沒來得及趕回去,和小姨全程候在產室外。小姨說,當時有個印象,先看到的嬰兒臉小小的,秀氣,頭發。等到雙胞胎一起被送到病房,護士卻說卷頭發的那個,長得像混的嬰兒是姐姐。小姨怕自己眼花,看錯了,問。本沒顧上這些,見到一個就歡喜得直流眼淚,兩個一起抱出來,更是哪個都喜歡。再問醫生護士,也無人覺得出錯,便認為是自己看錯。況且是一家人,一對雙胞胎誰先誰后本不重要,也就沒再說。
很快,去世,昭昭父母離婚,各帶走一個兒,小姨搬去澳洲,姐妹倆再沒見過老人家。直到那年,雙胞胎趁著假期去祝壽。老人高興,把“眼花”的往事當趣事講了。乍一聽此事,昭昭和姐姐都當奇聞,轉述給爸媽。爸爸一笑而過,媽媽當了真,讓人去查,出生檔案病例齊全,并沒有錯。
“怪只怪你們長得不像,一般雙胞胎都分不出,不會誤會這些。”媽媽笑說。
“出生檔案都在,不會錯,”爸爸下了結論,“肯定是老人家看錯了。”
姐姐把這當巧合,講完便罷,轉而聊起爸爸家的事。
真是巧合嗎?
昭昭回程路上,看著車窗外街景,想到許多。這半年,萌生出一個不切實際的猜想:和沈策有緣,且緣極深,不止是這輩子的關系。
昭昭回到宅院,四尋不到沈策。
“在水榭,”沈衍在餐廳里,和兒子在下棋,見著急的樣子,告訴說,“我半小時前見他,在水榭喂錦鯉。”
尋到水榭,他剛喂完,用巾干凈手:“回來了?”
巾被丟到竹編的筐里。
沈策到矮幾旁坐下,給茶壺添了二道水。壺里是大紅袍。
昭昭挨著他,坐在地板上:“剛在路上,我和姐姐聊起小姨,還在說我們可能出生順序出錯的事。”
他倒了兩杯茶,其中一杯添了勺:“你們是親姐妹,誰大誰小都沒影響,沒必要執著。”
昭昭觀察他。
沈策被盯著,抬眼問:“我說錯了?”
瞅著他:“你問過我姐姐,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過。澳門婚宴前。”
“是嗎?”沈策放下舀的勺子,“記不清了。”
“婚宴前,我、姐姐,還有爸媽都不知道這件事。你怎麼會知道的?”
他啜了口茶:“估計和開的玩笑。”
“我想聽實話。”
“什麼實話?”
“假設出生順序搞錯了,那個生辰八字就是我的……你真是玩笑?還是發現了什麼?”
他短暫沉默著。
問秦昭昭那天,他剛經歷了第一次生死攸關的回憶。十五歲的前鋒參領,躺在帳篷里怕自己死,留下昭昭孤苦無依……那一夜,軍醫的徒弟聽他細細說著胞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細到每月頭發長多都能用兩指比出來。當然,也包括昭昭的生辰八字。
他恢復知覺后,在泳池畔,聽眾人番聊自己的生辰八字,秦昭昭說的,和過去妹妹的一模一樣。但他知道,秦昭昭不是,就算是老天故意給他設局,他都不會認錯妹妹。
對于誰是昭昭,他從未搖過。
那兩天他初拾前世記憶,心所的震巨大,難免失言,在吧臺,問了秦昭昭那句話,轉念就覺得不妥,以“玩笑”帶過。
這是他難得因為不夠謹慎,犯下得一個小錯誤。
昭昭的聰明從不輸他。過去是,現在更是。
他需要給一個完答案,一個,不會讓陷回憶痛苦的答案。
從沈策的沉默里,捕捉到異樣:“就算生辰八字是巧合。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每一件都不尋常,你一定有話沒告訴我。”
“還有,你家人說過,你自己也承認過,你小時候能活下來是因為被帶回江南,這里有能拴住你的東西。拴住你的是什麼?你長到三歲不肯說話,老僧說你有前塵夙念,回未忘。你記得什麼?”
懇求他:“沈策?”
沈策不答。
“我夢到過你,”無法再瞞,“很多次,都在一個宅院。我給你系腰帶,你哥……”
江畔一劫后的夢中畫面,怪陸離,模糊不清。記不清。
那兩日醒來滿臉淚,不甘心,試圖抓住多一點的東西,徒勞無功。反反復復僅有短短一幕:原木的地板在腳下,一路走,一路吱呀輕響。天熱,知了不歇,婢們在盛滿冰塊的木盆旁,搖著扇,為他驅熱。敞開的木門外,天似的水車一頓頓地將水不停高,以水的循環降溫。而手握玉帶,走向他……一切真實得可怕。
“就算夢是假的,可我能覺到,我們和其他人不同。哥,你告訴我,”他,更了解他,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可以確信自己說中了、猜中了:“哥……”
握他的左手:“我想知道。”
……
這恐怕是他此生最艱難的時刻,著那雙眼睛。
沈策緩慢移開視線,把茶杯輕推到手邊,想讓喝。
昭昭紋不,屏著淚。
在的注視下,他終于深嘆一聲,打破沉默:“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他靜了一瞬。
“這個故事,有關白虎,”他再度出聲,“過去的江水流域,有山林河川,鳥與先民同住。一日在山林,有人見到了一只通皓白的虎,大家都說這是吉,常拿食去供奉,為它唱頌。它并不知在人的眼中,自己是何,為白虎,它自就是異類,同類不容。所以它激善待自己的人,常在夜里出沒于人群居住的地方,捕食猛,以護人。
因為縞如雪,它喜濃艷,自與一紅花相伴相近。這花,花開一夏,初秋花葉凋零,冬日埋于雪下,來年春日萌新芽,如此周而復始。年復一年,等三季,見一季。為怕它被鳥傷害,白虎四找尋荊枝杈棘移到花旁,久而久之,荊棘生,長叢,叢林,了鳥和人都無法靠近的地,紅花脈漸和荊棘連在一,結為一。只有白虎日日行走,知道如何越過荊棘叢,找到藏深的它。”
“數年后,天災人禍不斷,有人斷言,白虎是兇神,引禍水來了江水流域。城中人憤怒恐懼,持火把、刀鏟圍追白虎,得它無可逃,唯一一條生路是躲荊棘林。它不愿去,怕牽連荊棘深的東西,東躲西藏,遍鱗傷,等花期一過,終于逃了荊棘林。”
他飲了口茶,指腹挲著杯口:“本該在初秋凋零的紅花,意外開著,在等它回來。”
著氣息,等一個結局。
“人是最聰明的,他們會用火。一場火燒了數日,花葉脈早和荊棘林相連,竭盡全力護著白虎,想讓它能有機會離開。逃走,逃到再沒有人的地方。”
眼前已經有了火映半邊天的一幕:“……它逃走了嗎?”
他搖頭。
怎麼會逃,為什麼要逃。
不用說故事的結局,已看到了全貌。
“我不該出生,所以命薄,很難活,”他的聲音說,“在江南拴住我的,是你。我活下來,是因為那年你出生了。”
水榭三面懸著竹簾,為擋。此時,尾端在風的吹下,輕掃著地板,劃出響聲,很輕,是這里唯一的雜音。
“相信我說的嗎?”他問。
這是沈昭昭初次直面他赤紅的眼睛,這也是他頭一次有淚意,沒避開。點頭,眼淚涌出,仍覺不夠,重重點頭。
“沈策,”他啞聲說,“無愧天地,卻愧對于你。”
前塵往事早過去,留下的痕跡僅剩下他曾被濃煙傷過的嗓子,糙、啞,卻不沉。
他為救部下,為保百姓,為大軍解圍,一次次赴死。最親的,姓埋名躲在遠房親戚家。哥哥加進爵,虎踞柴桑,而為省錢度日,一夏著一雙木屐,不到被要出嫁保不住自己,連一封信都不肯給他寫,怕暴他,威脅到他。
蔑皇親,傲百族的柴桑之主……卻不敢多聽一句“昭昭心中自有君”,不敢多看一眼“此心昭昭,牧也可鑒”,更不敢多問一句,你漆繪木屐,是為誰。
……
“我們不該在一起,全天下都如此以為,”他說出了從未說的,“我從沒這麼想過,自始至終,我都想娶你,日夜都想。”
哭得完全失了聲。
湖面的刺得睜不開眼,看不清他,隔著和淚水,如同失去了視能力,只有他的聲音還在:
“我一直在等你,在江南等你。每次等不到,都告訴自己還有機會,告訴自己你會回來。”
昭昭舍不得哥哥,他知道。
一切世界,始終生滅。
千載江水,燈火如海,牧也之心,昭昭永鑒。
☆、尾聲 晴圓缺,皆是全
又是一年新年。
沈策是長房長孫這一脈僅存后人,澳門老宅子自然付到了他和昭昭手里。他在藏品樓的天臺修了一個樓上小樓,建了個比小樓和蒙特利爾花房更大的花房。
年夜飯前,不知誰先提得主意,要大家在花房吃。
新年家中無外人,沈家男人們搬桌子挪花盆,人們端菜,擺了數桌,長房人最,只有沈叔叔和昭昭媽媽,還有沈策和昭昭。四人湊不一桌,和老人家們合并了。
這桌人輩分大,理所當然了全家人敬酒的對象。
昭昭吃了沒幾筷子,一頓飯環繞在邊的都是:“小舅,小叔……”只盼著大家長得慢點,不要沒等到三十歲,就被太。
“過去這春節不|春節,歲首,元旦,”老管家夫婦同樣在這桌,老管家見合家歡場面,高興了,聊講起來,“1914年時候,大家剛離了清政府,都一腦的想除舊革新,當時的務部就說,日后要管農歷初一|春節,端午夏節,中秋就是秋節,冬至是冬節。原來的‘元旦’挪給歷一月一日了。你看這了快一百年,都習慣了。”
話匣子打開,這桌老人全收不住了,聊上世紀,聊沈家初到澳門時的景,聊到回歸前后的變化。沈叔叔想到沈家搬來澳門的初衷,慨萬千:“我和寶盈相識,就是因為澳門開放了牌照。你看現在氹仔島上多熱鬧,全是牌照放開后建起來的。不容易啊,發展到今天。”
沈策聽得多,不大說。
時間晚了,老人家回房休息,這里剩下一群年輕的。
小孩子們圍攏上來,照父母們的囑咐是:這是家里最新的一對新人,婚宴在元宵節。今晚大家先預熱,尤其小孩子要圍攏著,給他們添福添喜。眾人焦點在他們兩個上,聊著說著,提到昭昭辨香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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