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無咎看向他：“怎麼？”

江隨舟往后一靠。親王的馬車自然舒適奢華，連霍無咎的椅放在里頭也綽綽有余。他所坐的座椅也頗為寬敞舒適，旁側小桌上還有茶盞和點心。

但他這幅卻偏有富貴病。

“坐得久了，渾都不大舒服。”他挪了挪后的枕，嘆道。

“還需有大半日。”霍無咎說。

“可不是。”江隨舟道。“今日一早起得也早，這馬車晃得人頭疼。”

霍無咎抬眼看向他。

錦華服的男子，眉目如琢的，歪坐在一片的錦繡之中，皺著眉又嫌上酸，又嫌頭疼的，當真貴得很。

對霍無咎來說，騎馬連日奔襲都是再正常不過的，若遇上勢嚴峻，馬都沒得騎，帶傷在雨雪風沙里前行也是常有的事，哪兒有嫌這嫌那的功夫。

要是擱在一年前的霍無咎，有人在他面前說這樣的話，早被他單手提著丟出車去了。

可這會兒，他卻心道，的確。

行了兩三個時辰了，就這麼顛著，不給人半點息的機會，當真不通人。

他抬手，出了自己旁側的兩個枕，往江隨舟側一塞，道：“時間還早，你先睡會兒。”

江隨舟往枕上一靠，倒是不大困，反倒同霍無咎說起話來：“說實話，你這日日在椅上坐著，也真夠累的。”

霍無咎不知道坐著能有什麼可累，不過他既說了，他便順著他的話道：“還好。”

便聽江隨舟接著說道：“這些日子給你治病的大夫，本事也就那樣。你放心，這些日子顧長筠也在一直替你著，雖說暫時沒什麼果，但一年半載的，總能找得到能治好你的人。”

霍無咎倒是有些好奇了。

“你如何這般篤定？”他問道。

江隨舟道：“什麼？”

便聽霍無咎說道：“治好我。”

他頓了頓，緩聲接著道：“那日，是江舜恒親眼盯著給我上的刑，直到太醫和行刑之人都說我這算永遠廢了，他才讓停的手。”

他頓了頓，接著道：“你怎麼就確定，一定能治好？”

江隨舟的后頭竟一時有些哽住了。

知道這件事是一回事，聽霍無咎給他描述，又是另一回事。

分明是這般鮮淋漓的慘痛往事，霍無咎竟能說得這般輕描淡寫，就像那日忍這般刑罰的不是他、如今坐在椅上的，也不是他一般。

江隨舟一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就在霍無咎將探詢的目落在他上時，江隨舟抬眼看著窗外，淡淡開口。

“本王說了，能治好你，那便就是能治好你。”他說。

他臉上沒什麼表，霍無咎卻能從他的眼里看到一種堅定。

并不是勢在必得的堅定，而是篤定了一定要做一件事、即便付出再多代價，也在所不惜的堅定。

霍無咎放在膝頭的手，不由得握了。

便聽江隨舟接著道。

“天下那麼多的大夫，不全在太醫院，也不是所有醫治的法子，他們都會。更何況，他江舜恒惡事做盡，必不會什麼事都能順他心意。”江隨舟說道。

霍無咎看著他。

他想告訴他，其實他努力想要做到的事，早就已經做到了。

要不是他舍自毀，借由替自己尋醫，李長寧和魏楷也不會這麼早地尋來，他也不會這麼早地治好雙，未落得半點殘疾。

但是，他一時卻又說不出口。

當時的自己，只當這些都與他無關，二人沒有任何瓜葛，故而沒必要坦誠。

但是現在，他卻想與對方有瓜葛，卻又因著當日一時的念頭，開始擔心起那一番不坦誠，會歸于欺騙的范疇。

他向來殺伐果決，可現在，卻是一句簡單的話，都被舌在齒關里，來回猶豫著，說不出口。

片刻，只剩下淡淡的一聲“嗯”，稍縱即逝，被碌碌的車聲掩蓋住了。

第61章

江隨舟與霍無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漸漸的，竟是睡了過去。

他的座椅，可車廂壁卻是堅異常。他靠在車廂上，隨著馬車的顛簸，多有點不大舒服。

不過許是因著睡得太，漸漸的，這點不舒服竟消失了。他像是靠在了一個堅卻頗有韌勁的事上，溫暖又平穩，將他托住了，像是漸漸沉了個懷抱里一般。

他這一睡，便一直睡到被孟潛山醒。

“王爺，王爺醒醒，咱們到啦。”孟潛山在他面前喚道。

江隨舟迷迷糊糊地睜眼，便見車窗外四下燈火通明，竟已然進了一院落。下人們已經在車外候著了，霍無咎也坐在馬車邊，由后頭的魏楷推著。

還是那天李長寧給他煎藥時，說他不便隨行，但江隨舟和霍無咎日日都需有人煎藥，便請江隨舟將他徒弟帶上。

江隨舟不想聲張，也怕出岔子，便干脆讓魏楷頂了孫遠的位置，將孫遠留在了府中。

他只覺自己睡迷糊了，眼前都暈乎乎的一片，片刻之后才漸漸找回了神識。

“睡太死了，竟沒發現已經到了。”他嗓音有些啞，說道。

他由孟潛山扶著下了馬車，便見自己已經到了山上的宮苑中。天平山這一代海拔雖不高，卻山峰綿延，這兒是其中的一座，是前兩年推平的那道觀的舊址。

這兒屬實風好，夜里也約能看見群山青翠，山下樹林布，河水潺潺。龐紹花了大工夫，這片山上的宮苑雖面積不算極大，卻巧別致，遠遠一看，宛如山中的閬苑仙府。

院中的正房是一進五間的房屋，兩側有兩排廂房。孟潛山麻利地將下人們安頓好，又將江隨舟和霍無咎請進了正房中。

東西兩間恰有兩張床榻，便也省下了不麻煩。

江隨舟雖說睡了一路，但車上顛簸，總歸渾酸痛疲乏。待進了房中，他由孟潛山伺候著收拾好，便在床榻上躺了下來。

“本王倒是覺得，似乎好了不。”江隨舟說。

孟潛山聞言，一邊替他拉被子，一邊問道：“王爺此話怎講？”

江隨舟說：“今日上午，本王坐在車上還覺得渾酸痛，原想著堅持不了一路，卻沒料到直坐到現在，似也沒有想象中那麼累。”

孟潛山聞言，噗嗤笑了一聲。

“怎麼？”江隨舟面疑。

便見孟潛山連連搖頭。

“沒什麼，沒什麼。”他笑道。“奴才這是為了王爺高興呢。”

江隨舟面疑，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卻也沒再問。

孟潛山說著話，便替江隨舟放下床帳，笑著退了出去。

他自然是替王爺高興的，不過，也不能明說，究竟為什麼高興。

孟潛山退出江隨舟的臥房后，嘿嘿笑了兩聲。

他總不能告訴王爺，您今日舟車勞頓卻不覺得累，并不是因為子朗了的緣故吧？

他又想起了自己今日白天里看到的景。

他今日打起車簾，本來要給王爺回話，卻見王爺正睡著。他并非靠在車廂上，而是坐在椅上的霍夫人側著，正讓他靠在自己的肩頭。

他打起簾時，霍夫人正低頭看著王爺。那眼神兒，孟潛山可從沒見過。

聽著王爺方才那話，想必是霍夫人讓王爺靠著睡了一路了。

孟潛山又憋不住笑了。

他自是替王爺高興，高興王爺并非一廂愿，而是兩相悅呢。

——

山上的別苑地方不大，兩側的廂房也沒幾間屋子。因著帶來的下人多，便要著住，即便是孟潛山，也要與旁人同住一間屋子。

第二日或許便要隨從皇上進山，事多得很，孟潛山便差了旁人在江隨舟房外守夜，自己先回房中歇下了。

他住的屋子要清靜些，房中只兩張床榻，他進房時，另一張床上已經有人了。

見他進來，那人規規矩矩地站起來，躬道：“孟公公。”

這人恰是扮作小廝跟著一同來的、李長寧大夫的徒弟。

孟潛山連連擺手，道：“別拘禮，你只管歇著。”

這小子是他特意安排在這兒的。他隨侍在霍夫人邊，又要給兩位主子煎藥，旁的屋子人多眼雜的，不如孟潛山這兒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