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南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也沒想到，等賀顧和長公主婚后，竟然連見他一面，都變難了。

這十幾日，他幾次遣了下人，去公主府遞拜，卻都吃了釘子——

公主府的下人，不都是以前在宮中當差的，且都經過陳皇后和吳德懷挑細選，這才隨著長公主出降，自然都是見過世面，見過貴人的，拒絕起人來，那一個果斷，那一個冷臉，讓賀老侯爺吃了閉門羹，心中憋屈，卻也不得不著鼻子認了，沒地兒撒氣。

只暗罵賀顧這個小兔崽子，竟然娶個媳婦，連爹也不認了。

這倒是冤枉了賀顧，賀顧倒還真不知道，賀南這些日子吃閉門羹的事——

都是裴昭珩那日聽了賀顧之言，知他不愿，才私下門房推了所有長候府的拜。

直到今日宮宴，賀老侯爺畢竟也是皇帝兒親家，自然也得了恩旨，宮宴，這才能見到賀顧這個忘本的不孝子。

賀顧卻不知道，賀老侯爺這些日子遭的委屈，見他臉不好，心中便只猜測，多半是看萬姝兒吃了小半個月的苦頭，眼下不忍心了，來跟他求的吧？

他安排在侯府那些個婆子，領頭的一個，原來是在外祖言家管事的，脾氣不怕事兒，最難得的是忠心。

言家待下人好，言老夫人又治家有方，這些丫鬟婆子對言家，多是死心塌地，當初言大小姐嫁長侯府，最后卻在這里香消玉殞，們自然也是對賀老侯爺、和他那個繼夫人萬氏，生了幾分怨氣的。

是故，那婆子得了賀顧吩咐，這些日子他雖然不在，但估計賀南再怎麼找，威恐嚇，那婆子也只會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會搭理賀南。

賀顧想及此，冷笑一聲，怪氣道：“爹這是心疼夫人，來找我求了？”

誰知賀南沉默了一會，卻道：“不是因為姝兒，的確對不住你和容兒，如今你不將送，已算得上對寬仁，為父這些日子想清楚了，仗著你和容兒年，做出那等事，便是你如今要懲治，也沒什麼不對，為父不是替求。”

賀顧一愣，有些意外，道：“……那爹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賀南回首看了看，確認左近無人，這才看向賀顧，皺了皺眉，低聲道：“你把容兒給為父從言家接回來。”

賀小侯爺挖了挖耳朵，心中頗覺好笑，半晌才冷聲道：“我沒聽錯吧，爹還在乎容兒這個兒呢？”

賀南疾聲道：“容兒是我和你娘的親骨，為父如何能不在乎？如今我還在呢，你也不同我招呼，便把送去你外祖家，旁人見了，怎麼想我，怎麼想長侯府？”

賀顧怔了怔，他方才心中本來還有些意外，賀南竟是為了賀容而來，此刻聽了他的話，那顆心卻不由得又一點點冷了下去，冷聲道：“我還以為爹是轉了子，卻原來還是我天真，想多了。”

賀老侯爺皺眉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賀顧道：“你是在乎容兒麼？”

“你不過是在乎旁人的閑言碎語，你這個長候，丟了面子罷了，容兒在哪兒，對爹來說，本沒那麼重要，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臉面，和長侯府的面，不是麼？”

賀南道：“為父為長候，承了賀家這份爵位、家產，難道不該維護賀家聲譽，反要任憑旁人指摘、造謠、詆毀麼？若我真的全然不顧，又我如何對得起你祖父在天之靈？”

賀顧笑道：“是了，父親在乎賀家聲譽，所以害怕旁人指摘，說你苛待亡故發妻的小兒，這才要我把容兒接回來。”

“可如今父親已經卸職養老，旁人就算指點，又不能彈劾父親，你丟了差事，說到底也不過是不痛不罷了。”

“可當初，娘親逝世、尸骨未寒，父親剛剛得了朝廷重用，正在要關頭，卻不惜為了夫人，不顧旁人指摘、不懼言彈劾你寵妾滅妻，甚至還能拉下臉來，跪在外祖父、祖母面前，這般不顧一切，也要將萬姝兒從良妾抬為正室，那個時候，您怎麼不顧及著賀家聲譽，和長侯府的臉面了？”

“可見在爹心中，什麼臉面、聲譽、統統比不過一個萬姝兒，也不過如此嘛？既然如此，如今又何必扯虎皮做大旗、拿當令箭，來嚇唬我呢？”

賀顧越說，神越厲，說到最后，眼睛已經泛起紅，征野見狀心中擔憂，忍不住去拉他，低聲勸道：“爺……”

賀顧卻甩開了他的手，皺眉道：“你給我老實抱蓮蓬！”

征野：“……”

好委屈哦。

賀老侯爺被兒子剛才一番數落，說的面也微變，他早就知道賀顧對當年之事，心存怨懟，然而賀顧之前，不知為何，也許還是顧忌著他是他的父親，未曾捅破，時日久了，賀南便當他不會再撕開這些事，搞得大家都難堪——

卻不想，賀顧終于還是忍不住了。

他胡子抖了抖，月穿婆娑樹影，照在他一張已經壑嶙峋的臉上，莫名顯得十分蒼老。

半晌，他才低聲道：“當年之事，不像你想的那般簡單，姝兒如今雖然變了，當初卻不是這樣，子弱善良……又實在命苦。”

“當初你娘生下的那個弟弟夭折后，你娘子便落了病，雖則為父一直吩咐大夫，給用最好的藥養著，卻也總不見好，偏偏誠兒生下后，他胎里也不足，左眼有些病，要治也甚為不易，恐怕需得許多好藥、好大夫，可姝兒也傻，擔心給誠兒治眼睛，會影響了府中大夫醫治你娘，又怕藥不夠，便想著等你娘好了，以后再給誠兒治病。”

“誰知……你娘的病治好了，誠兒的眼睛拖了那麼久，卻已經再難醫治。為父后來總在想，姝兒究竟為什麼那麼傻，咱們家雖然算不得京中一等一的勛貴，但只要與我說了，難道我便不會去想辦法麼，何況只是多用幾個好大夫，多用些好藥，難道我賀南還供不起了麼？”

這段往事，賀顧倒還真不知道，上輩子也從未聽賀老侯爺提過，此刻不由得聽得怔住了。

賀南嘆了口氣，繼續道：“說到底，不過是姝兒心中愧疚，覺得是與你娘……同時有了孕，你娘才會心氣郁結，自覺對不起你娘，你外祖父祖母又曾告誡過，便是有了孩子，也別生了用這個孩子，和你爭侯府爵位的主意……雖然我問，總不承認，但恐怕姝兒正是為此，才會放任誠兒盲了一眼，以此對我和你外祖父、祖母證明，沒這個心思。”

“那時子弱，孩子又盲了一眼，落了殘疾，府中下人本就看不起，若是我再娶一個夫人回來，子強些，豈不是更加沒了活路？”

賀南說到此，眼眶微微泛紅，道：“為父這輩子，已經對不起兩個人。你娘早早香消玉殞，姝兒的孩子又因我一時大意不察，盲了一眼，我那時心灰意冷，又已有孩兒家室，何必還要再娶一位良家小姐呢，倒不如抬了姝兒為妻，那時子，我亦不知會變如今這樣，只想著會好好照顧你和容兒兄妹兩個，以后和誠兒，在府中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賀顧聽明白了，不想賀誠盲眼，竟然還有這些緣由在里面，心中一時百味陳雜，到最后卻只頓了頓，問道：“便是爹的確有苦衷，要抬為妻，難道就不能等一等，娘才去了多久，爹就迫不及待……”

賀顧說到這里，忽然打住了。

不知為何，他看著親爹賀老侯爺那一副愁云慘霧的樣子，口里的質問，也忽然變得索然無味，沒有必要起來。

……無論爹再怎麼說，娘還在的時候，他的心思就跑到了萬姝兒上，他對那姓萬的人，比娘在意的更多，這總是不爭的事實。

也無論賀南承認與否，賀顧早就看明白了，如今便是再譴責他，又有什麼用？

徒增怨懟罷了。

也不多言，只冷冷道：“容兒絕不可能送回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