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夢莊蝶（一）

裴長淮緒斂，喜好端著姿態，一到人前，了重傷、吃過大苦都不肯落淚，然則此刻后伴著他的是趙昀，他不再擔心自己在他面前失態。

看著面前死氣沉沉的尸和沾的鮮花，裴長淮不由地悲從心來，終于帶著恨、帶著怒地痛吼一聲，躬流下淚來。

趙昀靜靜地為他打著傘，待得裴長淮痛快地發泄一通，他才出手去，將裴長淮牽起來。

“小侯爺，他們為大梁而死，為想要守護的人而死，這不是悲哀，而是榮耀。”趙昀拿起落在尸首旁的刀，由著雨水洗刷刀刃上的鮮，道，“我們能做的就是從他們手中接過兵刃，繼續守護這方山河，才算沒有辜負他們的犧牲。”

裴長淮接過趙昀遞來的刀，沉良久，想起雪海關的將士們經常說的那一句話，手腕一轉一，當空殺出犀利的一刀——

雪海冷如鐵，誰敢踏此關？

雨勢漸收，斂回雪海關士兵的尸首，裴長淮一行回到雪海關。

北羌大君寶圖海眼下要主持大局，盡快恢復雪鹿部的秩序，于是只派了使者團來雪海關致謝。

與使者一起來的還有三公主查蘭朵。

查蘭朵一到雪海關的軍營，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衛風臨。

周鑄和萬泰本來還在跟衛風臨比試拳腳，這廂見查蘭朵一來，周、萬相視一笑，識相地就走開了。

衛風臨一頭霧水，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查蘭朵很快輕盈地跑過他面前，問道：“我聽聞你們中原子要是喜歡一個男子，會拋柳枝給他，是嗎？”

衛風臨點點頭：“是。”

查蘭朵抿著笑，從袖中出一截“綠柳”，在北羌這種地方很難見柳樹，查蘭朵手中這綠柳是用草枝編的，一下拋到衛風臨的懷里，臉頰很快發著紅。

這下衛風臨再傻也明白了，抱著柳枝愣了半晌。查蘭朵看他一直沒反應，也有些焦急，自己又學不來梁國子那樣的含蓄，直問道：“你懂不懂？”

衛風臨沉默半晌，最終鄭重其事地將柳枝遞還給查蘭朵，道：“多謝三公主厚，但我承不起。”

查蘭朵一怔，“你什麼意思？”

衛風臨道：“我跟三公主說過，我是梁國人。”

查蘭朵急道：“我問你喜不喜歡我，沒問你是什麼人！”

衛風臨以為自己說得還不夠明白，斟酌了半天的言辭，再道：“三公主，我家中以前在昌開個小藥鋪，我經常會跟大哥來邊境進購藥材。當年你們北羌的士兵擊破雪海關，在走馬川一帶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些人是怎麼踐踏我大梁百姓的……”

查蘭朵氣得淚水蓄滿眼眶，道：“那些都是屠蘇勒的命令，我跟他們沒有關系！”

“你是北羌的三公主，”衛風臨漠然垂下眼睛，道，“查蘭朵，他們跟你有關系。”

查蘭朵一時啞口無言，但沒有出怯意，轉而問道：“那如果我不是公主，你會喜歡我嗎？”

衛風臨：“你改變不了你的份。”

“我問你喜不喜歡，你都不敢回答我的問題！”查蘭朵淚水奪眶而出，用北羌話說了一句，還怕衛風臨聽不懂，想了好久才罵出來，“我們羌人都不是好的，那你干麼死也要保護我！你、你就是豬狗！”

查蘭朵只覺在衛風臨面前毫無尊嚴與面，憤然離去，沒有回頭，衛風臨也始終沒有抬頭看。

查蘭朵怒氣沖沖地跑到帥帳前，被裴長淮的近侍一把攔住，查蘭朵喝道：“我要見正則侯！”

裴長淮獨自在帥帳中書寫奏折，聽見查蘭朵的聲音，收拾好書案，讓近侍放進來。

查蘭朵沖進來見到裴長淮，怒意道：“正則侯，我要你把衛風臨賞給我！”

裴長淮還沒見過這樣氣勢洶洶來要人的，一時驚詫，他看查蘭朵眼眶紅紅的，大抵明白了什麼，微微一笑，先請查蘭朵坐下。

裴長淮道：“三公主，衛風臨乃我大梁護遠校尉，頂頭上司是北營大都統，怎是本侯說賞就能賞的？”

這樣的道理，查蘭朵怎會不知？只是正在氣頭上，口不擇言說一些賭氣的話罷了，坐定以后，越想越沮喪：“梁國人就不能跟我在一起麼？衛風臨，多了不起，他不喜歡我，我還不稀罕他呢。當初梁國皇帝想將我許配給謝……”

本要說許配給謝從雋，都沒有答應，但想到這人生前是裴長淮的摯友，一下就住了，怕讓他傷心。

裴長淮也沒說什麼，道：“三公主，你需知世上有緣無分的事總有太多，強求不得。”

查蘭朵焦灼的緒在他低的聲音中逐漸平定下來，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說道：“我答應過你，如果你幫我救出我父君，我會告訴你那個護符的來歷。正則侯，我想你、你可能都知道了，謝從雋在薩烈手里的時候，那些遭遇……”

裴長淮點了點頭，眉宇間添了些郁。

查蘭朵道：“當時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去了，我去看他，他只求我把護符給正則侯府的三公子。

他說，‘我答應過那個朋友兩件事，但都沒有做到，對不起，對不起，請他不要怨我’。”

裴長淮一下攥手指，仿佛極力忍抑著什麼。

查蘭朵心中愧疚與憂愁參半，道：“我知道我讓你誤會了，誤會他還活著，正則侯，請你相信，這不是我的本意。”

裴長淮一直忍，此刻不住反問道：“為什麼時隔多年才把護符給本侯？”

查蘭朵回答道：“我回去后被父君看管起來，后來沒過多久，梁國和北羌談和，我本想那時候就把護符送過去的，可我一想到，要是讓梁國皇帝知道那些事，可能北羌就會失去好不容易得來的和平，所以我……”

說到這里，似乎忽然明白了衛風臨的那些話，心頭如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擊，人也怔住了。

原來真的是有關系的。

為北羌的三公主，雖不曾主挑起過任何戰事，也沒有親手殺過任何一名梁國的士兵，可只要在公主之位，就肩負著一國的責任。

在面臨重大選擇的時候，不能遵從私，一切都要以北羌的利益為先。

所以當年走馬川一戰，盡管那麼痛恨屠蘇勒的暴行，也不贊他對待戰俘的手段，可還是不能救為敵國先鋒的謝從雋，也不能在戰后將那枚護符給裴長淮。

往后的人生或許還會同樣面臨類似的選擇，如果衛風臨跟在一起，那麼他該如何自？

查蘭朵出了好久的神，方才喃喃道：“我明白了。”

裴長淮道：“三公主，請讓本侯單獨待一會兒，好麼？”

查蘭朵對裴長淮有愧，眼中涌上酸意，起向他施禮：“正則侯，我很抱歉。”

隨后離開了營帳。

裴長淮孤坐在書案后，右手攥得的，指甲仿佛都陷進了里。

謝從雋說答應過他兩件事，查蘭朵不知道是什麼，裴長淮卻永遠記得，他答應過的，一是會替他保護好他父親裴承景，二是打下勝仗就回京都來。

明明都那個樣子了，卻還在怕人會怨恨他沒有信守諾言。

裴長淮閉上眼睛，抖又抑地呼出一口氣，久久沒有說話。

……

查蘭朵離開帥帳以后，一邊低頭著淚水，一邊向前走著，眼見就要冒失地撞到誰，前方傳來一道聲音：“三公主小心。”

查蘭朵及時停下，這才沒撞到那人上去。抬頭看見一張英俊的面孔，竟覺得有些面善，像是在哪里見過，但很快又注意到這人后便是衛風臨。

與衛風臨視線一撞，便匆匆扭過頭去，看向眼前的趙昀：“你是？”

趙昀手里正把玩一方短笛，此刻手指一轉笛，右手負于后，稍稍一躬道：“北營大都統，趙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