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說,死人也是有尊嚴的,讓他們以生前無二的麵容接親人的弔唁然後再塵歸塵土歸土,就是屬於他們的尊嚴;
爺爺說,給死人化妝的時,得把他們想象自己的朋友,人死後雖然子涼了,但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爺爺說,上妝時,邊不能有鏡子,不然他們可能忍不住自己爬起來看看自己化妝後的模樣;
事實上,“爺爺說”這三個字在小時候一度為我的口頭禪,後來等出去上學後,這個口頭禪才慢慢地被改了過來,一同改掉的,還有我剛離開老家時對爺爺的思念。
我爹是個渾人,十六歲時就把我媽肚子弄大了懷了我,然後帶著我媽直接私奔,為了這件事外公家的親戚們幾次上門來討要說法,爺爺那時候也找不到我爹,但還是氣地給了當時附近習俗的三倍彩禮錢把這件事給圓了上去。
嫁出去的兒潑出去的水,在那個時候重男輕的思想還是比較重的,再加上自家閨的肚子也大了,人也找不著了,外公也就著鼻子認下了這門親事。
冇有酒宴,冇有婚禮,連個草臺班子的熱鬨都冇有,甚至兩家分明是親家平日裡卻更像是仇家。
一年後,剛滿半歲的我在深夜被我爹放在了老家門口,說前兩天半夜就有人敲門了,但問是誰,門外冇人迴應,自己一個人也不敢開門出來,事後才知道是我爹還算有點良心,不看見自己兒子被抱進屋子裡去他也不敢離開。
那兩天爺爺正好走差去了,隔壁縣一個人難產,一兩命,主人家請爺爺去持,因為路途遠,事又多,所以爺爺在那裡住了兩晚,我爺爺的工作放到現在類似於“殮妝師”,專司給使者化妝和穿服,當然,穿的是壽。
第三天,爺爺回來了,晚上敲門聲又響起,爺爺打開門,看見被放在籃子裡的我。
說爺爺抱著我進屋時,問是誰家的孩子,爺爺直接說是我們老崔家的孩子,錯不了。
這之後,從一歲到十歲,我就一直和爺爺生活在一起;
對了,我的名字崔璉,一個聽起來偏的名字,但當我以後得知我爹一開始準備把我“崔永袁”(我媽姓袁)以此來表達他對我媽矢誌不渝的時,我就對爺爺給我取的這個名字到一萬的滿意,也很慶幸爺爺當初疏通關係在任何證件連爹媽都不在的況下生生地以“崔璉”的名字給我上了戶口,我爹這纔算是認下了我這個名字。
一開始,我爹媽音信全無,後來開始給家裡寄信,然後慢慢地開始寄錢,錢也開始越寄越多,等到我十歲那年,我爹和我媽終於回來了。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我爹是開著一輛有些破舊的麪包車回來的,那個時候的農村連托車都算是件兒,四個子的車當然更紮眼。
我爹要帶我走,爺爺不讓,父子倆十年後的見麵場麵很尷尬,爺爺把我爹這幾年寄回來的錢一腦地丟在了他腳下,大罵這個逆子,拿著你的臭錢滾。
我爹說他那裡環境好,孩子上學方便,
爺爺沉默了。
最後,我坐上我爸的麪包車,從川的農村去了江蘇南京。
人心都是長的,但人心也是善變的,從我離開爺爺一直到現在,將近九年的時間,我冇有和爺爺再有任何的聯絡,現在想想這很不是東西,畢竟小時候爺爺對我那麼好,那麼的溺,但你要求一個十歲大的孩子就懂得如何做人事的道理和規矩,也確實太難了一些。
當初,我爹帶著我媽私奔之後,南下去了深圳,他想發財,想混個出人頭地回來。
事實上他也確實功了,早些年,他開著一輛假牌照的二手黑車從南京一路顛簸地開到深圳,找當地的賣假貨的買一批劣質工業藥水,然後自己重新上英文牌子的標簽,再開回南京倒賣,那時候考駕照不方便,他也冇駕照,就這麼著膽子來回跑了幾年,積累了一筆資本後開始辦廠子,或者稱之為作坊更合適,慢慢地一直到之後在南京開了一家公司,專門做手機按鍵,廠還大。
我在南京上了幾年學,就被我爹送去了澳大利亞,我媽則是跟著一起過來陪讀。
哪怕一開始離開老家時還偶爾鬨著哭著要爺爺,但在我爹的糖炮彈之下,孩子的心,總是會健忘的,同時,也總是會習慣的,尤其後來出國後,對很多事,也都慢慢地模糊起來了。
我爹是堅信“外國月亮總是圓”的那一批人,所以我先在澳洲上學,之後又被他安排到了國上學,我那時候僅有的一點印象就是爺爺家廚房裡好像掛著一幅海報,上麵有一個解放軍扛著紅旗,配字是:打倒國帝國主義。
嗯,然後他的孫子終於打了帝的部。
在國上到了大學,我就辦了休學手續,大概是被資本主義的空虛頹廢思所影響,十九歲的我開始了自己的漂泊旅遊,從國,再到西歐,總之那時候腦子裡滿滿的都是自以為是的頹廢,總覺得那幫帶著樂到睡大街的人纔是真正的高b格。
然後,我收到了來自家裡的訊息:
爺爺去世了。
………………
“璉娃,再有幾裡路就到了,快了。”開車的大黃牙對著我笑了笑,遞給我一菸,我接了過來,點燃。
大黃牙算是我叔叔輩,小時候喜歡跟著我爹屁後麵跑,後來在我爹投資下在都開了一個冷凍批發市場。
事實上,從都下飛機坐上大黃牙的車開始,從大黃牙的敘述中我忽然發現我爹其實並不是那麼的不念舊,村子裡好些個同輩人在他起來後都曾投奔過他,他也二話不說能幫就幫,就連外公家那邊的幾個舅舅後來也進了他的廠裡上班當小管理。
但我爹唯獨和我爺爺一直冷戰到了今天,直到爺爺去世。
老家在一個壩子上,原本的小山村,現在頗有點小縣城的規模,離家差不多十年,等再次回到這裡時,我發現本找不到毫以前的記憶了。
以前家裡的平房現在變了三層的樓房,但就爺爺兩個人住,現在隻剩下一個人住。
回到家裡時,一些親戚長輩跟我打招呼,但我都冷冷地冇有迴應,他們在我這裡遇到釘子在背後就說出了國就忘了本了,忘記他爺爺以及他們以前是多疼他了。
我知道我這種態度不對,但我一時間真的有些改不過來,索由它去。
爺爺放置在冰棺裡,陳放在客廳中,外麵掛滿了橫幅,兩邊的輓聯圍了一圈,做白事兒的隊伍也就是俗稱的音樂隊已經進場,穿上袈裟或者道袍開始了“群魔舞”。
坐在臥室裡,幾個老妯娌陪著,我進了屋,
“阿。”
這一聲“阿”我喊得很順暢,然後鼻子開始發酸,眼睛也開始泛紅。
有些東西,是會變,但有些東西,隻是藏著連自己都發現不了而已,一直到見到的那一刻,我才真的到:
我爺爺死了。
冇想象中那麼老,這似乎也是因為我爹在16歲時就把同樣16歲的我媽肚子搞大的原因吧,算是拉短了隔代人的年齡差。
“璉娃回來了哇,吃飯了冇有?”拉著我的手問道,我冇從的眼神裡看見我以為會看見的哭泣和悲傷,顯得很平靜。
“吃了。”
“嗯。”阿又坐了回去,幾個老妯娌跟我說話,我應付著。
我這才發現,阿在紮紙人。
爺爺的職業是給死人化妝,有時候也幫忙持一下白事,阿則是專門紮紙人賣,所以他們不缺錢,眼下這三層樓房我也清楚絕不是他們用我爹給的錢蓋的,我覺得爺爺選擇蓋這麼大的房子也是為了告訴自己兒子冇你的臭錢老頭子我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這讓我想起當初我爹拐走我媽私奔時,爺爺直接拿出三倍彩禮給外公的事兒,這一行,確實賺錢,無論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因為無論時代怎麼變化,社會怎麼發展,
人,總是要死的。
阿紮好了一個紙人,我看出來是一個家丁,然後歎息道:“你阿我還能給你阿爺紮幾個下人燒到地下去伺候著,但你阿爺一輩子給死人化妝,自己走了,卻不能給自己化妝了。”
阿歎息完,直接對邊幾個老妯娌道:“我跟璉娃有點話說。”
幾個老妯娌像是很敬畏阿,馬上起離開了房間,房間裡就剩下了我和阿。
阿起,走到床邊的櫃子那裡,取出了一個木盒子,木盒子上麵還有一條皮帶子。
我記得這個盒子,小時候爺爺每次出去給死人化妝都會揹著這個盒子出去,這個盒子對於爺爺就像是賣冰兒的自行車後的小箱子一樣,是吃飯的傢夥。
“璉娃,你阿爺也不知道臨死前的什麼瘋,他說要你來給他上妝,他說要孫子給他上妝送他上路。”
聽到這個話,我愣住了,我知道我當時臉上肯定很清晰地表出了“為難之”;
是的,哪怕那個人是我爺爺,小時候對我很好很溺,但讓我忽然去給一個死人化妝,我真的有些接不了,這或許很大逆不道,也很不是東西,但我當時的想法就是這樣。
阿肯定是看出了我的抗拒,歎了口氣,將盒子放在床邊,自己先走了出去,留下一句話:
“彆理你阿爺,他臨死前腦子不清醒了,璉娃你是喝過洋墨水的人,怎麼能和他一樣持這個行當。”
房間裡就剩下了我一個人,我走到床邊,鬼使神差的打開了盒子,盒子帶著歲月的痕跡,裡麵是化妝筆和一些其他跟現在人化妝用的件兒很類似的東西,但我一想到這些東西曾給不知道多個死人化過妝,心裡忽然覺得很是恐懼。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裡,每次爺爺揹著這個木盒子出去,回來時,總會給我帶不好吃的,畢竟治喪的主人家肯定會留席的,爺爺會用鋪桌子的塑料紙撕下來一截給他孫子包一些平日裡吃不到的菜或者點心帶回來,所以以前每次看見爺爺揹著這個盒子出門,我心裡都很開心,期待著晚上爺爺回來給我帶好吃的。
而現在,我卻很排斥去這個盒子。
不過,盒子裡不隻有化妝用的東西,還有一個單獨的小格子,裡麵放著一塊銅印,化妝的東西我暫時不想,但我將這枚銅印拿了起來,銅印上刻著八個篆字:
“天賜福,百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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