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姚悠悠然醒來,睡得無比香甜酣暢,睜眼後發現自己坐在凳子上,有些茫然,發呆片刻後,起去推開屋門,看到門外廊中坐著一老一小,兩隻悶葫蘆,也不說話。聽到寧姚的腳步聲後,陳平安扭頭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沉,之前就沒喊你。”
寧姚點點頭,對此並不上心,詢問道:“楊老前輩?”
老人沒好氣道:“咋的,還怕陳平安在你睡著的時候揩油啊,放心,我幫你盯著呢,他小子只有賊心沒賊膽。”
陳平安趕解釋道:“寧姑娘,你別聽楊爺爺瞎說,我保證賊心也沒有!”
寧姚雙手做了一下氣沉丹田的姿勢,告訴自己:“大人有大量。”
老人斜瞥一眼草鞋年,幸災樂禍地樂呵呵道:“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啊。”
雨水已經很小,老人直截了當道:“回頭把那袋子供養錢拿過來,然後這小丫頭片子,還有你接下來的用藥,就算一起付清。”
寧姚皺眉道:“楊家鋪子什麼藥材,這麼貴?!”
老人淡然道:“人快死的時候,我手裡的饅頭,能值多錢?”
寧姚沉聲道:“你這是趁火打劫!”
老人旱菸很兇,以至於整個上半都籠罩在淡淡的煙霧當中,然後從“雲海”中傳出老人沙啞冷漠的嗓音:“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是低劣商賈的勾當,我做不來,我這邊的規矩,說一不二,只有一口價,你們買不買賣不賣。”
寧姚還要說話,卻發現陳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使眼,最終還是嚥下那口惡氣。
那些這座小天出產的藥材草藥,品質的確上佳,可這座譽東寶瓶洲的驪珠小天,從來不以天材地寶出名,而是因爲那些“瓷”和機緣寶,名天下。所以就算楊家鋪子的藥材堆積山,也值不了幾顆金銅錢。
老人搖了搖煙桿,“雨也停了,你們倆別在我這兒眉來眼去,也不害臊。”
陳平安拉著寧姚的手臂走下臺階,穿過鋪子正堂來到大街上,陳平安笑問道:“是不是想不通?沒事,楊爺爺就這樣,不跟你講人,做什麼事都很……公道,對,就是很公道。寧姚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桿秤,他憑什麼就覺得自己公道了?就憑年紀大啊?”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覺得花出去一袋子銅錢,是當冤大頭啊。”
寧姚瞥了眼年,“這句話,你要是能夠在外邊混過十年,還能夠拍脯重複一遍,就算你贏!”
陳平安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寧姚嘆了口氣,真是拿他沒轍,“接下來去哪兒?”
陳平安想了想,“去鋪子那邊看看劉羨咋樣了,順便把你的那把刀從地底下拔出來。”
寧姚雷厲風行道:“那就帶路。”
突然問道:“你沒事了?”
陳平安咧咧,“大問題沒有,但是除了練拳之外,接下來每天得跟你一樣,得煎藥吃。楊爺爺說如果效果不好,可能還得再花錢。”
寧姚疑道:“你真信啊?”
陳平安笑著搖頭,好像本就懶得跟計較這類問題。
在走出小鎮後他便捲起袖管,摘下那柄刀,還給。
藏好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地面的狹刀,至於那把送出去的劍鞘,被陳平安暫且寄放在寧姚這邊,將其懸掛腰間,於是那柄飛劍總算就有了棲之。
當陳平安和寧姚走到廊橋南端,看到一位馬尾辮的青坐在臺階頂,雙手托起腮幫凝視遠方,留給兩人一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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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鋪子後院,獨自一人的老人收起煙桿,揮了揮手,把邊那些煙霧驅散後,說道:“放心,事之後,答應會給你一個河婆的不朽之,至於將來能否真正就神位真,提拔爲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老人最後拿煙桿輕輕一磕地面,擡頭向小鎮老槐方向,嘖嘖道:“樹倒猢猻散嘍。”
————
三輛馬車依次駛向泥瓶巷。
大驪藩王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這個侄子,爲何偏偏要跟一個陋巷年較勁。
竟然連心結都有了。
宋長鏡笑道:“反正你和陳平安之間的這筆糊塗賬,本王既然已經手一次,就不會再攪和了,你自行解決。”
最後宋長鏡提醒道:“你和正山可以有私,但是不要牽扯太深。”
宋集薪樂了:“私?是說那個小閨嗎?哈哈,好玩而已,談不上什麼。”
宋長鏡笑道:“只是好玩而已,就隨手送出去一個養劍葫蘆?”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說話。
馬車進不去小巷,宋長鏡也不願下車,宋集薪獨自下車,發現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瀝,細雨朦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他快步跑泥瓶巷,來到自家院子,推門而後,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門檻上,發著呆。
宋集薪笑著喊道:“走,公子帶你去大驪京城長見識去!”
稚圭回過神,“啊?這麼快就走?”
宋集薪點頭道:“反正東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裡兩隻大箱子,加上你那隻小箱子,咱們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沒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沒兩樣。”
稚圭把下擱在膝蓋上,傷道:“對啊,這裡是咱們家啊。”
宋集薪嘆了口氣,陪一起坐在門檻上,手抹去額頭的雨水,聲道:“怎麼,捨不得走?如果真捨不得,那咱們就晚些再走,沒事,我去跟那邊打招呼。”
稚圭突然笑了,出小拳頭使勁搖了搖,“不用!走就走,誰怕誰!”
宋集薪提醒道:“那條四腳蛇別忘了。”
稚圭氣頓時大怒,氣呼呼道:“那個挨千刀的蠢貨,昨天就溜進我箱子底下趴著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給我找到後,箱子底下好幾只胭脂盒都髒死了!真是罪無可赦,死罪難逃!”
宋集薪開始有些擔心那條四腳蛇的下場,試探問道:“那蠢貨該不會被你……宰掉了吧?”
稚圭搖搖頭,“沒呢,暫且留它一條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後算賬。對了,公子,到了京城那邊,咱們多養幾隻老母,好不好?最要五隻!”
宋集薪奇怪道:“蛋也夠吃了啊,爲什麼還要買?你不總嫌棄咱家那隻老母太吵嗎?”
稚圭一本正經道:“到時候我在每隻老母腳上系一繩,然後分別系在那隻蠢貨的四條和腦袋上。只要一不開心,我就可以去驅趕老母啊。不然那條四腳蛇蠢歸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個人,只會更加生氣……”
聽著自家婢的惺惺念念,宋集薪滿腦子都是那副行刑的畫面,自言自語道:“豈不是五馬分……哦不對,是五分。”
宋集薪捧腹大笑。
稚圭習慣了自家公子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見怪不怪,只是問道:“公子,箱子那麼重,我們兩個怎麼搬啊,而且還有些好些東西,該扔的也沒扔。”
宋集薪站起,打了個響指:“出來吧,我知道你們躲在附近,勞煩你們把箱子搬到馬車上去。”
四周並無迴應。
宋集薪沉默許久,臉沉道:“滾出來!信不信我去讓叔叔親自來搬?!”
片刻之後,數道蔽影,從泥瓶巷對面屋頂落在小巷,或是院門外的小巷當中悄然出現。
總計五名黑死士,在首領推門之後,魚貫而。
爲首一人猶豫了一下,抱拳悶聲道:“之前職責所在,不敢擅自現,還殿下恕罪。”
宋集薪面無表道:“忙你們的。”
那人始終低著頭,“屬下斗膽懇請殿下,幫忙在王爺那邊解釋一二。”
宋集薪不耐煩道:“這點蒜皮的小事,我叔叔會跟你們計較?!”
五人形紋不,站在院子裡淋著小雨,死也不肯挪腳步。
宋集薪妥協道:“好吧,我會幫你們說明況。”
那五人這才進屋子,三個黑人輕而易舉地分別扛起箱子,首尾兩人空手護駕,緩步走泥瓶巷後,皆是飛奔而走。
宋集薪若有所思。
稚圭撐起一把油紙傘,遞給宋集薪一把稍大的,在鎖上正屋門竈房門和院門後,主僕二人撐著傘站在院門口,宋集薪著紅底黑字的春聯和彩繪的文門神,輕聲道:“不知道下次我們回來,還能不能瞧見這對聯子。”
稚圭說道:“走了就走了,還回來作甚?”
宋集薪自嘲道:“也對,混好了,回來都找不著人炫耀,混不好了,看笑話的人又不。”
雨水不停,小巷逐漸泥濘起來,稚圭實在不願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宋集薪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泥瓶巷巷口。
稚圭走在前邊,腳步匆匆。
宋集薪走在後,腳步緩慢,當他經過一戶人家院門所對的小巷高牆,手持雨傘的宋集薪停下腳步,轉頭去。
年看著並無半點出奇之的黃泥牆壁,怔怔出神。
前邊稚圭轉頭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點,雨就要下大啦!”
傘下年看不清表,擡起手臂做了一個作後,年應了一聲婢的招呼,終於開始加快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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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車廂,大驪藩王宋長鏡正在閉目養神。
監造衙署每日都會建立一份檔,由九名大驪最頂尖的死士諜子,負責觀察記錄,上邊所寫,全部是“督造宋大人的私生子”的日常瑣碎,今日與婢去逛了什麼街,花了多錢買了什麼吃食貨,清晨朗誦的文章容是哪本聖賢書籍,何時第一次喝酒,與誰一起去小鎮外放紙鳶捉蟋蟀,因爲何事、與何人在何地起了爭執,等等等,事無鉅細,全部記錄在檔案,然後每三個月一次寄往大驪京城,被送那座皇宮的書房桌上,最後匯聚一起編訂冊,被那個最喜歡舞文弄墨的兄長,親自命名爲“小起居錄”,從小起居錄一,到如今的小起居錄十五,一個十五歲的陋巷年,十五年的點點滴滴,被人寫了十五本書。
宋長鏡在來小鎮之前,翻閱過那些全是無聊小事的書冊,但是他敏銳發現其中一本《七》,中間了一頁,顯然是被人撕掉了。這應該意味著在宋集薪十二歲的夏秋之際,發生過一場巨大變故。
宋長鏡在來到小鎮之前,以爲是一場起始於大驪京城的腥刺殺,牽涉到了某些連兄長也只能啞吃黃連的人。但是宋長鏡後來意識到,恐怕那一頁記載的故事,對年宋集薪來說,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而且必然與泥瓶巷陳平安有關。
宋長鏡開始梳理思緒,這位難得忙裡閒的大驪頭號藩王,去仔細回想兩個年被記錄在冊的對話細節,以及當時的場景畫面。
宋長鏡睜開眼睛,嫌棄車窗簾子,先看到那名撐傘婢的纖細影,然後是侄子宋集薪,主僕二人走向第二輛馬車,三隻箱子則都已經搬到最後一輛馬車上。
宋長鏡輕聲道:“。”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
馬車驟然而停,沒過多久,宋集薪氣急敗壞地衝進車廂,滿臉憤怒道:“你什麼意思?!”
宋長鏡問道:“你是說你那輛馬車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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