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嚅嚅喏喏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楊老頭的嗓音幽幽傳來,“你只管往下游去,試試看能游到哪裡。經過那座鐵匠鋪的時候,也別太猖狂。不過不用太擔心,你的存在,能夠讓這條溪水變得尤爲‘沉’,一旦催生出水,有利於鑄劍淬鍊,所以那位阮師,不會爲難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說不得人家還會施捨給你一點機緣。驪珠天雖然碎裂了,靈氣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還能延續個三四十年,阮師的聖人之位,穩固得很,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老嫗鬆了口氣,諂道:“謹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這邊,有人言語中滿是欽佩,“前輩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夠自行敕封一方河婆,關鍵是還能夠不驚擾到天道。”
楊老頭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頭也不轉,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雲泥之別。你這種讀書人,會不懂?”
來者正是觀湖書院最大的讀書種子,崔明皇,他應該會是最後一位離開此地的外鄉人。
這位神玉朗的英俊書生,笑道:“已經很駭人聽聞了。在一條斷頭路上,生生岔出小路來,這等手筆,由不得晚輩不佩服。”
楊老頭淡然問道:“小子,你知道我的份?”
崔明皇搖頭笑道:“山主事先並未告知,但是我勉強猜出一點端倪。”
楊老頭不耐煩道:“去去去,你小子還不夠格與我談,換你們山主還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沒有離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手將腰間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擊在石崖上,他擡頭著再無遮攔的蔚藍天空,輕聲道:“空有一通天修爲,爲了護住這座驪珠天,不讓天道滲進來些許,竟是半點也不願使出,到最後只能靠兩個本命字,真正死撐到最後。楊老先生,你說我們這位齊先生,到底圖什麼?”
老人只是著煙,神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圖一個‘爲生民立命’,那也太虧了,他是齊靜春啊,山崖書院的山主,儒教第四聖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條命,換來五六千凡夫俗子的來生來世,劃算嗎?我看不劃算,換是我,絕對做不來。”
楊老頭吐出一口煙霧,“你這話,也就只能跟我嘮叨,要不然傳出去,你這輩子也別想當書院山主。看在你先說了幾句心裡話的份上,咱們隨便聊聊?”
讀書人微笑道:“那敢好,晚輩求之不得。”
老人著水面,“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前輩問便是了。”
老人緩緩道:“一步步把齊靜春到那個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筆?”
崔明皇先是一愣,隨即苦笑,最後自嘲道:“前輩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楊老頭沒有轉頭,一團團煙霧在老人前嫋嫋升起,“我別的本事沒有,看人心一事,還算湊合。所以你不該來這裡的。”
崔明皇笑著解釋道:“哪怕是晚一些來算,從我儒家第四聖在文廟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爲開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了,我如今不過而立之年,怎麼說得通?”
老人轉過頭,笑瞇瞇道:“你的意思,是說自己不過湊巧來這裡取走鎮國玉圭,又湊巧上這樁慘案而已,屬於黃泥落在裡,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自若,笑道:“世事無常,無巧不書。”
楊老頭呵呵笑著,皮笑不笑。
崔明皇不願繼續空耗下去,開門見山道:“晚輩對那座披雲山有獨鍾,希將它作爲一座新書院的地址,晚輩來此是客,鄉隨俗,於於理,都應該跟楊老前輩打聲招呼。不知道前輩有什麼要求?”
楊老頭皺著臉,默不作聲。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老人,緩緩起,輕聲道:“前輩放心,只要前輩一天不點頭,晚輩的書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工。如果哪天前輩覺得此事可行,可以讓窯務督造衙署那邊,捎句話給觀湖書院崔明皇即可。”
楊老頭嗯了一聲,沒有拒人千里之外。
崔明皇作揖告辭。
相較於河婆老嫗這種小棋子,能否真正就神位,還是觀湖書院要在大驪王朝,尋求一塊圍棋上的飛地,選中了那座披雲山,其實老人對這些並不太上心,因爲無舉輕重。
老人唯一在意的事,是那夜齊靜春到了廊橋,與阮邛說了什麼,最後他獨自坐在廊橋一夜,天亮之後才起返回小鎮,在那期間,齊靜春又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老人拎著老煙桿站起,低聲罵道:“就沒一個是讓人省心的。”
————
學塾,四個蒙面面相覷。
孩子們沒有見到齊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頭都在掃地的老大爺,換上了一跟齊先生裝束相似的儒衫,腰間懸掛了一枚玉佩,霜白頭髮收拾得整整齊齊,頭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齊先生的位置上,告訴四個孩子,齊先生已經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所以之後就由他來帶領那趟遊學。
出門遠遊一事,是齊先生跟孩子們早就說好的,他們家中長輩也都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不復見以往的慈眉善目,氣勢威嚴,問道:“李寶瓶呢?爲何沒有來上學?”
鬼頭鬼腦的李槐,平時就跟那個紅棉襖不對付,立即告道:“李寶瓶來的路上,聽說老槐樹倒了,就非要跑去湊熱鬧,我拉不住,脾氣差得很,我怎麼勸都不聽,還要手打人呢。”
其餘三個蒙各自腹誹,李槐真是隨他娘,睜眼說瞎話的能耐,比誰都厲害。
老人轉頭對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孩說道:“你去喊李寶瓶回來,我們今天就要離開小鎮。”
小孩哦了一聲,有些不願地站起,小跑離開學塾。
李槐年紀不大,很刁,不忘火上澆油,老氣橫秋道:“老馬啊,李寶瓶這種頑劣學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不了材的。既然齊先生不在了,老馬你就要挑起擔子來……”
老人厲瞪去,李槐嚇得噤若寒蟬,乖乖閉,只是在心裡不斷罵這個馬老頭不是個東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稱大王。
以前李槐很厭煩齊先生的規矩,如今倒是懷念起齊先生的好了。
學塾課堂隔壁,屬於齊靜春的那間屋子,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坐在書案後,環顧四周,鳩佔鵲巢的讀書人笑容恬淡,有些失地輕聲道:“書也沒有幾本啊。”
————
陳平安到了鐵匠鋪後,聽到那個消息,有點懵。
寧姚在天沒亮就離開小鎮了,阮秀說是倒懸山那邊,飛劍傳書,寧姑娘聽說後急匆匆就離開了鋪子。
陳平安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寧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別。
陳平安揹著籮筐,站在寧姚暫住的那棟屋子檐下,抿起脣。
阮秀聲道:“寧姑娘讓我告訴你,那把劍鞘先借用一段時間,以後會還你的。”
陳平安搖頭道:“沒關係。”
阮秀言又止,陳平安才醒悟這句話跟阮姑娘說,沒什麼意義,撓頭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阮秀點點頭。
陳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記起一事,喊道:“陳平安,我爹說你這段時間就在鋪子裡安心做事,以後可能需要你幫忙打鐵。”
陳平安轉頭笑道:“謝了。”
青嫣然一笑。
陳平安獨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橋後,突然停下腳步,摘下揹簍,坐在石橋邊緣,雙腳懸掛空中,裝著沉重斬龍臺的籮筐就放在邊。
一雙草鞋,輕輕晃盪。
對於寧姑娘的離去,年沒有太多傷,因爲一開始就知道會走的。
只是有些話,來不及說了啊。
不知過了多久,陳平安被橋底下一陣巨大的水花聲響,給猛然驚醒,陳平安趕轉頭,籮筐已經不見了!
陳平安沒有毫猶豫,雙手一撐,任由自己摔溪水。
水後,迅速轉換水中姿勢,頭朝下,使勁水底鑽去。
當陳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點亮後,那一瞬間,他就失去了知覺。
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鏡子一般的水面上,輕輕跺腳,能夠踩出一圈圈漣漪,但是鏡面並未塌陷。
陳平安突然擡起手臂遮住眼睛。 WWW_ ttκá n_ ℃o
正前方有刺眼芒,照徹天地。
等到芒淡去,陳平安放下手臂,看到遠有一人懸空而坐,一腳曲起,一腳下垂,如同坐在懸崖邊上,姿態懶散。
整個人沐浴在潔白輝當中,縷縷的線,不斷搖曳。
陳平安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跟之前泥瓶巷家中的那場夢中,站在廊橋中央的人,兩者很相像。
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擡頭打了個哈欠,緩緩道:“那個齊靜春的讀書人,說他對這個世界很失。那麼你呢?”
陳平安在那個人開口後,呼吸困難,咬牙關。
很快他又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如有人擂鼓震天響,年滿臉漲紅,手使勁捂住心口。
神人擂報春鼓,告知天下春將至。
鼓不響,春不來。
那人隨手一揮,大袖晃如一條銀河。
石拱橋上,小啄米的年恍恍惚惚醒來,轉頭去,籮筐就老老實實放在自己邊。
年抱頭道:“又來?!”
陳平安使勁給自己一耳,疼。
慌慌張張站起,背起籮筐就跑。
陳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開院門,發現靠近院門的地方,一槐枝橫七豎八躺著。
心想那丫頭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陳平安放下揹簍,然後坐在院門口,著汗水。
一抹紅從泥瓶巷一端快步跑來。
小孩滿頭大汗,看到陳平安後,咧一笑。
以槐枝拄地,氣吁吁,從腰間繡袋撈出一把張鮮豔滴的翠綠槐葉。
陳平安接過後,低頭一看,相比那次齊先生帶他去求來的槐葉,這些槐葉雖然也是綠,但是葉脈已經枯黃,長久端詳,也看不出有綠瑩遊走其中。
陳平安看著左右張的紅棉襖,笑著出手。
小孩一臉茫然。
陳平安沒有收回手。
堅持片刻後,神懊惱地從繡袋裡掏出最後一張樹葉,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上。
陳平安繼續著手。
使勁鼓起腮幫,轉不知從哪裡又出一張槐葉,哭喪著臉給陳平安。
陳平安忍住笑意,將那八張槐葉合攏在一起,不過出其中三張,遞給紅棉襖小孩,聲道:“送給你的。”
小孩沒有接過槐葉,黑葡萄似的水潤大眼眸,滿是疑。
陳平安了小丫頭的腦袋,溫聲解釋道:“你自己事先藏起來,跟我事後送給你,是不一樣的。以後別忘了,答應別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陳平安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稚臉龐,笑道:“如果努力了,還是做不到,記得打聲招呼。”
小孩雖然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可是自己多沒有面子啊,於是使出渾解數皺著小臉,氣鼓鼓道:“你怎麼跟學塾齊先生這麼像啊。我要不喜歡你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我幫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氣大,跑一趟就夠了。”
累慘了的紅棉襖小姑娘,頓時眼睛一亮,笑得雙眼瞇月牙兒,“那我可以多喜歡你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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