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 吳李氏和吳楊氏沒有繡花，而是把玩著林玉嬋給的馬口罐和畫樣，好奇地忙碌到天黑。

第二天, 林玉嬋就收到了們的嘗試之作。

抿, 斟酌措辭。

“八好。我要了。不過如果你們打算再賣給我, 我需要兩位學一下繪畫基本功。”

吳李氏手巧，照著描那“妙手秦”的畫樣, 描得八九不離十。反正這年頭也沒知識產權保護, “妙手秦”的畫樣也說不定是哪抄的，林玉嬋也就沒有心理負擔, 連連稱贊真像。

吳楊氏年輕些, 心思活氛，把那畫樣按照自己的喜好, 又發揮了三兩分。畫出來的也像模像樣。林玉嬋把自己代西洋人審, 覺得這罐茶拿出去, 應該能在晚宴上收獲相當的贊譽。

只是兩人沒有過系統繪畫訓練，畫出來的品和“妙手秦”有所差距。林玉嬋并非專業人士, 也說不上癥結所在。

吳楊氏聽說要學畫畫, 有點畏。

“我們婦道人家, 畫個繡樣全憑覺, 能跟誰學呀？”

林玉嬋瞟一眼廳堂里的牌位：“我請個畫師先生來，行麼？”

兩婆媳齊齊不做聲。

林玉嬋：“每罐五文。可以給兩位爺叔換個更高檔的宅。”

真不容易。說服兩位阿姨見外男, 還得靠金錢的力量。

男畫師不難尋。上海到都是外貿商品, 外銷畫已然了產業，隨便哪個心靈手巧的匠人, 練上幾個月，就能畫出洋人眼中的一派東方風。

林玉嬋找了個義興罩著的畫坊, 一塊銀元，請了個面目慈善的老先生，這就帶著回到石庫門租屋。

一開門，愣住了。

堂屋里坐著足有十來個婦人，正在用吳儂語喳喳聊天！

吳家父子的牌位被暫時請到了角落里。

婦們大多中年往上，梳著的發髻，穿著半新的裳，有的還戴了首飾，套了繡花弓鞋，神好像要過節。

那畫師老先生嚇了一跳，以為走錯場地。

吳楊氏有點不好意思，笑著介紹：“這都是左鄰右舍的老姐妹。們聽說有人找子繪畫，還出五文錢一幅，都吵著要來，我……我們也沒辦法。”

林玉嬋喜出外，趕拉住逃跑的畫師：“您回來，我這就去借凳子！”

林玉嬋租住的石庫門小房里，開了臨時的繪畫作坊。十余個婦人來來去去，繪出的馬口罐很快堆小山。

高雅的花鳥畫打底，邊上有描金的“博雅”二字商標。后面是幾行英文廣告，什麼“特級”、“選”、“香氣宜人”之類的好詞。

之所以是英文，是由于所有婦人都不識字，僅能憑經驗繡點“福祿壽”之類的賀詞，讓們描其他漢字猶如趕鴨子上架，描出來比開蒙小寫的還難看，不如描英文，簡單多了。

這也正符合林玉嬋的審，免除的集恐懼。

至于中文廣告詞，找個印刷商印出來，放到罐子里就行。

當然，繪出來的品，一開始良莠不齊，林玉嬋不得不拉下面子，嚴格篩選。

“這邊一堆罐，不能給錢，就當給各位練手，工本費我出。阿姨……”

各位阿姨當然有不服氣的。吳楊氏說好的，畫了就給錢，可不能騙人！

十幾個弄堂阿姨的怨氣可不是開玩笑，林玉嬋不敢隨便拉仇恨，靈機一，指派吳楊氏當“品控”。

拿了一個最初畫好的罐子，以此為標準，低于這個水平的一律不收。

如此，就轉嫁大部分矛盾。

然后樣檢查。如果吳楊氏錯放了一個不合格茶葉罐，倒扣相應工資。

中間不免有口角。林玉嬋一個十幾歲小姑娘，不服幾十歲的弄堂大娘。

只能堅持說：“這是我東家的要求。不按這個標準做，我也得打鋪蓋出門，大家都沒錢賺。”

最后把仇恨拉到沒出過面的容閎上，阿姨們總算消停，同仇敵愾，跟林玉嬋一同腦筋，琢磨怎麼才能高效率地滿足資本家。

……

掌柜看到林玉嬋帶來的手繪馬口罐，再一聽本價，眼睛都直了。

“姑娘雇的哪家畫師，能否給小人介紹一下……”

林玉嬋笑而不語。才不白給人牽線呢。

這個繡樣小作坊，暫時是自己的。

容閎很快貸到款子，銀兩分批裝船，打算出發再次冒險。

林玉嬋撥出時間，到碼頭相送。

其實本不必來的。但實在是好奇，一萬兩銀子堆出來，得有多大積。

其實在晚清時期，錢莊票號已經十分普及，做大生意的老板們也都習慣“異地存取”，不用隨帶這麼多現銀。

但容閎這次做的是戰區生意，太平天國境縱有票號，怎會兌大清的款子。

所以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也是影視劇里最喜聞樂見的方法：搬銀子。

當然那白花花的銀子見不到。但是看到，義興的那些特級快船，往日都是拴在碼頭里輕快飄的，如今一個個吃水深深，在纖夫的拉下笨重地沿河而上，激起一線泥濘，好像了一塊塊船形的石頭。

忍不住咋舌，對自己以前竟癡迷于“隨手扔出一千兩銀子”的古代霸總小說到十分的慚愧。

不敢想，自己這一輩子，能第二次見到這麼多錢嗎？

容閎做旅人打扮，笑著問：“林姑娘，這次要什麼伴手禮嗎？”

林玉嬋心想，我倒是想要洪秀全的簽名，不過估計拿到手還沒焐熱就被府捉了。

況且這一次，容閎并非應邀而去，而是自行前往。太平天國護送的“兵”應該是請不到了，但憑著一本“天國”蓋章的護照，還是可以請各守軍給予方便。

林玉嬋誠誠懇懇地說：“我不要禮。您千萬小心行路，務必平安歸來。若有戰的風聲，千萬繞得遠遠的……”

容閎吐口雪茄煙圈，笑道：“又不是第一次去了，這我自然知道。不過，多謝姑娘叮囑。”

林玉嬋想想也是，自己低頭不好意思。

對容閎這種天生的冒險家來說，的“注意安全”如同“多喝熱水”一樣多余。

容閎忽然又想起什麼，說：“對了，那四千斤茶葉快完工了吧？我已經敲打過常經理和伙計，讓他們盡快售賣，回來時我有獎金。不過只怕他們懶散慣了，到時若是銷路慘淡……還請姑娘施以援手，別讓你的心爛在我的貨架上。”

林玉嬋立刻表態：“冇問題，我盡力！”

容閎謝過，登上了船。

林玉嬋轉過臉，故作驚訝。

“哎呀蘇老板。”

蘇敏斜靠桅桿上，玉樹臨風，一直靜靜看和容閎說話。直到聽不假思索地說“冇問題我盡力”，終于嘆口氣，微乎其微地搖頭。

這傻妹丁，稍不注意就吃虧，又答應白做好事。

他朝招招手，讓過來，打算教訓兩句。

林玉嬋卻嗤的一笑，反倒朝他搖搖手，說聲拜拜。

容閎托幫忙的時候，的確第一時間想到開價；但轉而一想，人的格有差異，容閎秉厚道，真誠守信，若是真幫了忙，不用提醒他也會做出合適的酬謝，用不著丑話說前頭。那樣多絕啊。

蘇大舵主見居然抗命不來，冷下臉，只好自己屈尊跳上岸。

“義興那邊我已安排好了，我離開時正常開張，你放心。”他低聲說，“不過，廣東那邊有幾個會眾無家可歸，愿來投奔。我已去信，請他們過來。上海難民多，戶籍管理混，最好渾水魚。我這陣子尋到一些門路，花錢就可以改份。誠叔應該不日即到。他們若不悉環境，還請你幫忙招呼一下。”

林玉嬋笑得燦爛，不假思索說：“冇問題，給我。”

蘇敏微微欠，作洗耳恭聽狀，等接著講。

林玉嬋：“保重，再會。”

蘇敏：“……”

好心提醒一句：“答應得這麼爽快，看來是很喜歡被我剝削了？那我再提點要求……”

林玉嬋笑道：“我是義興二十五分之一的東，船行有事我有責，不必再開價。”

蘇敏忍不住搖頭苦笑。還戲。

也許還沒意識到，現在攬越多責任，以后就得分越多權力。照這麼積極下去，過不了幾年，天地會兩廣分舵怕是要姓林了。

蘇敏心里嘆氣，看看天上烏云，覺得祖師爺的暴雷就藏在里頭，盯著他伺機而。

他拍上小姑娘肩膀：“帶傘了麼？回去注意路上。”

今日扮后生仔，除了單薄點沒破綻。碼頭里都是他的人，遠遠一看，就是哥倆好。

林玉嬋也關心地說：“你這一路辛苦，嗯……”

“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就更不用跟他提了。但這年頭衛生條件差，他要去的又是戰區，小爺自生慣養，就算現在淪為普通群眾，也保留不任的飲食衛生習慣；在大城市還好對付，去了鄉野農村，這腸胃約莫要委屈一陣子了。

于是說：“注意飲食，了別吃，千萬別生病。”

從包里掏出一盒西洋黃油糖，笑嘻嘻塞進他手里。

蘇敏訝異地看一眼，又看看手里的鐵皮盒，眼中的笑意忽然有些發苦。

故作關心的套話他常聽，但，似乎從家破人亡之后，就沒人記得他喜歡吃甜的。

他咬著，一句話沒說，扭跳回船上。

林玉嬋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被他一下晾在那，有點發愣。

“……千萬別生病，否則沒人給我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