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箱茶葉付的時候, 掌柜深深向林玉嬋作揖。

“小人曾對姑娘輕慢，但眼下再不敢了。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日后還請姑娘多多幫敝號介紹生意。”

林姑娘來這一個多月, 他茶號里的師傅們個個武功大進, 干活時講究多了, 炒出的茶葉跟以往都不太一樣，同行見了連聲詢問, 莫不是新請來了廣州十三行的老師傅？

十三行骨灰都飛沒了, 聲譽猶響遍大江南北。

許多洋商頭次來華，先問十三行, 得知不在上海, 失；再得知已完全死了，失加一；最后不約而同地要求, 要和跟十三行沾親帶故的商號合作。

雁過留名, 人過留聲, 做到極致，便是如此。

當然這些恭維話都帶著夸張分, 但掌柜已不敢對這姑娘再有分毫怠慢。

順娘也大大方方跑出來——過去只是解手時敢出來, 跟林玉嬋幫工多日, 臉皮已日益增厚, 敢跑到店面里瞧新鮮，打開貨架上的茶葉一罐罐聞。

掌柜深, 開始還罵兩句“嫁不出去”, 后來干脆隨，把當個小狗, 只有來客的時候才趕回去。

小囡眼問林玉嬋：“你還會來做生意嗎？”

林玉嬋一眼看穿的小心思，笑道：“以后我若路過你家商號, 一定來請你吃鮮小籠。”

四千斤包裝的罐茶，如約擺了博雅洋行的貨架和倉庫。

這一個多月的忙活，容閎給林玉嬋的兩百二十銀元經費花得差不多，算算賬，再扣除自己的日常花銷，僅余銀元八塊五。

“不了，很多了。”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想，“一個半月八塊五，應該能打敗80%的上海人。知足吧你。”

販茶的第一桶金——四百八十銀元，約合三百四十兩銀子，其中三百兩已經存在義興做“風投”，自己余四十兩零頭。

加上那八塊多辛苦費，總計四十多兩銀子，是一個小康農家的家底。

到底四十幾兩，林玉嬋也說不清楚。當前幣制混，各種機構、各個時期發行的銀子，還有各國各時期的、不一致的各種銀元，還有外國洋行發行的鈔票……細數起來讓人頭大，只有專業的銀行票號才能匯兌清爽。

所以林玉嬋也算不出自己的這些財富到底有幾分幾厘，反正七八糟幣種一大堆。買了個帶鎖的箱子，通通鎖起來的干活。

連軸轉那麼久，打算給自己放幾天假，就躺著，啥也不干。

飽暖思`，躺著就想，要是能泡在浴缸里，洗一場香噴噴的熱水澡，該多呀！

但眼下還沒這個條件。

像古裝劇里那種輒大浴桶伺候的主，在現實中都屬于亟需被革命的統治迫階級。一個平民想洗熱水澡，打水燒水就是一項大工程，自己一個人得弄上好幾個小時。更別說費的柴炭，比一天的伙食費都貴。

所以現在的人怎麼洗澡呢？

答案是，跟男人一樣，不怎麼洗……

好在華人子味不重。夏季和過年的時候，在閨房里用手巾一，做“抹澡”。講究的子一個月抹一次，算多的。

再佩香囊、搽胭脂，足以讓人覺清新。

像林玉嬋這種，幾乎天天都要給自己冷水抹一遍，隔兩天洗次頭的，常人難以理解。

甚至聽房東婆媳議論：“不會有皮病吧？”

林玉嬋被這個腦回路震撼了，轉天趕“不小心”沒關門，讓兩位阿姨欣賞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大，流言不攻自破。

一邊一邊喃喃自語：“家傳的養生法子就是好，每天一，病痛不回家。這都三個冬天沒冒了……”

房門一響，被輕手輕腳地關上。

轉天，看到房東婆媳也開始頻繁抹澡，而且兩位阿姨臉皮厚，都不避著。

還笑問：“蘇家小娘，要不要相親呀？阿姨這里有個好小伙子呀。”

還惦記這事呢。早生一百年的居委會大娘。

趕說：“不必，謝了，我還是想守著。”

吳楊氏不以為然地笑笑，似乎覺得不過是。

又問：“那個給茶罐描花草的單子，什麼時候還有？”

林玉嬋趕說“有單子馬上通知你們”，上樓躺著去了。

放假就該有放假的樣子，老心生意就太沒出息了。

不過躺了兩天，就閑不住，非常沒出息地想，博雅洋行里囤的致罐裝茶，現在賣出去幾罐了？

這個問題翻來覆去地想了一個小時，最后終于躺不住，換干凈襖，出門。

博雅洋行俏然矗立在西貢路深。小洋樓外面爬的常春藤已經變翠綠，環繞四周的花園里馨香浮，白和紫的小花從青草間冒出頭來，迎接滿城春。

林玉嬋再一次想，這洋樓若是能堅持百年不拆，放到網絡時代，絕對是個網紅打卡地。

瞧瞧，這門可羅雀的模樣，打卡拍照都不用排隊。

伙計們照例在堂里……

居然沒在打牌，而是捧著的茶葉罐，左看右看，嘖嘖稱贊。

林玉嬋約聽到常保羅說：“東家吩咐，只要咱們不浪費，可以喝一點，也算是了解產品況……說明書冊放在罐子里，咱們先打開來讀一讀……”

伙計們興沖沖泡茶的時候，風鈴輕響，林玉嬋推門進來。

大家都有點尷尬，端著茶杯，不上不下。

林玉嬋跟眾人見了禮，坐上自己的專屬小沙發。

“幾位爺叔喝茶，我就來買個牙刷。”

容閎這茶葉買得值，就算加上加工費，本價也遠低于市場行。他愿意當福利送給伙計無可厚非，伙計們能喝幾罐？

但伙計們就不這麼想了。他們都以為林玉嬋是容閎的遠房親戚，說不定是來監工的。

但一個小姑娘，天生缺乏權威。常保羅于是用哄小孩的語氣說：

“小囡你看啊，咱們這洋行地偏僻，最近又沒有逢年過節，洋人來得。這茶葉的定價麼，中國人又大多買不起，所以這春白雪，曲高和寡，咱們慢慢賣，慢慢賣，哈哈。”

茶葉是所謂紅海行業，市場已被瓜分殆盡。那種巨額采購的大客戶，譬如衙門、酒樓、茶館、煙館，都已經跟被老牌大茶行、洋行所搶占，一時不進去。要打開銷售路子，除了用已有人脈，就只能先靠零售，慢慢攢口碑。

容閎人脈廣，但大多是文人，不是那種燒錢采購的商業大佬。這陣子倒是有他的幾個友人來捧場，下了點訂單，但也屬于杯水車薪。大部分茶葉還得自己想辦法售賣。

林玉嬋笑道：“容先生出發之前，我得他許可，來這里學習學習。你們別嫌煩哈。”

常保羅是教會學校畢業生，幾個伙計也都英文流利，遠高于行業平均水準，穿著洋布長衫，額頭剃得溜，走在街上都是面人。

自然看不上林玉嬋這個十幾歲的草小姑娘。不過大家都是有修養的人，平時逗逗，順著，氣氛很是融洽。就算是上次林玉嬋空手從容閎這里套了幾百銀元，常經理和伙計們也只是有些微詞，并沒有說什麼壞話。

林玉嬋叮囑自己，要和他們搞好關系，不能老損人家面子。

深知，這些爺叔不過是跟容閎一樣格，心思不在賺錢上而已。論個人能力和見識，都有值得學習的地方。

而自己呢，只不過是生活所迫，練出一腔埋頭苦干的勁頭，活得比他們努力一些而已。

指著一小排貨架，霸道地說：“這一架子茶葉我負責賣。容先生說了，銷售額分我半。”

這是假傳圣旨。不過也是行業潛規則。直到后世，在超市打工的時候，金牌銷售的提比這個只多不。

盤算著，自己要是真能幫容閎賣出去茶，萬一容老板不上道，真當是白幫忙，那就請蘇敏小小的提醒一下。

總之，辛苦炒出來的茶，不能爛在這小洋樓里。

伙計們只當是來玩的，笑嘻嘻的任來。反正就算向容閎告狀，一個黃小囡能有什麼說服力？東家跟他們共事數年，誼深厚，難道還能把他們都開了不？

林玉嬋占個沙發坐著，先觀察他們怎麼做生意。反正比在出租房里躺著舒服多了。

果然，今日西貢路人行稀，一上午過去，路過的洋人華人不過百余，其中華人不會進洋樓，洋人呢，要麼坐著馬車，要麼匆匆有事。發現這是個英語服務的“洋行”，且好奇進去顧的，只有七八個。

另外還有十來個洋人，似是客，沒事過來串門跟老板聊天。進來一看來容閎不在，門路取了自己要的東西，結賬走人。縱然有人注意到那些茶葉，也只是驚訝點評一句，沒表示太大興趣。

常保羅最近談，整天魂不守舍——當然這年頭完全沒有自由的風氣。不過他家比較開明，征得他同意之后，張羅給他相親，算是個“父母之命”做個補充。婆把人家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他面還沒見上，已經害了相思病，開始琢磨用英文給人家寫詩了。

常保羅此時正琢磨寫詩，忽然冷不丁抬頭，很滄桑地跟林玉嬋說：

“小囡，炒茶容易，賣茶難啊。”

林玉嬋好勝心起，笑道：“我們比比誰先賣出去今天第一罐茶——哎，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