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天足互助會”, 純粹開局一雙腳，后文全靠掰。

如果康普頓小姐注意到的不是林玉嬋的腳，而是別的什麼特征, 大概會順水推舟編出個別的東西來。

晚清時期, 社會變革如雪崩般滾卷。此時的數有識之士已經意識到, 纏足使婦弱，而弱的人生不出健康的國民。林玉嬋知道, 再過幾十年, 就會有放腳流。到了20世紀，慈禧也會在各界力之下立法止纏足。

但現在, 看著周圍伙計們的神, 就知道這“互助會”一時搞不起來。

博雅的雇員們作風應該都算很新派了。但他們自生長中國，耳濡目染, 幾百年的傳統凝固繭殼, 束縛著他們的想象力。

就算有人意識到“現在人纏足纏得有點太過分”, 他們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在說親的時候, 對方的尺寸要求稍微放寬一點, 把“德容言功”的比重稍微增加一點而已。

而即便是這種人, 在目前的大清, 也屬于麟角。

在這樣的土壤下，要是有人宣傳什麼“天足互助”, 民眾們的第一反應, 大概是“幫助天足孩科學纏足、快速纏足、收獲麗和”的正能量團。

要是敢明目張膽宣傳放足，估計府還沒傳喚, 就得被憤怒的民眾給私刑了。

所以林玉嬋不打算來真的。萬一見到和自己一樣“不幸”的天足孩，互相幫助一下就得了。

錢麼, 先收起來。

等過上它三四十年，真有放足流，再拿出來用。到時候利滾利，不知有多錢呢。

想得，一抬頭，博雅的伙計們全都神復雜地看著自己。

像個初次打碎玻璃逃跑的孩子，嘗到學壞的滋味，心口熱烘烘的，皮下每一管都跳得分明。

燦爛地朝他們笑笑，說：“十比零，你們努力哦。”

“小囡老厲害。”許久，佛系常保羅終于一反常態，教訓起了幾個手下，“你們學著點。”

當然，這只是對于銷售能力的贊許。其他的，不敢茍同。

一天下來，茶葉賣出去五十來斤，是最近一個禮拜博雅洋行的銷售巔峰。

其中一半是林玉嬋賣出去的。的“天足會”資金達到二十五文錢，征用了洋行柜臺上的一個小掛鉤，裝在個小荷包里。

誰讓博雅洋行的茶葉并非名家名牌，質量雖好，但也算不上傲視群雄。在上海這個競爭激烈的茶葉出口港，要想打出核心競爭力，只能劍走偏鋒，跟慈善掛個鉤。

其他伙計們終于有了個競爭對手，大伙被激起了斗志，也都表現不俗。畢竟都是有過幾年工作經驗的，一旦調起積極，也能各顯神通。

第二天，林玉嬋居然輸了比賽。博雅的人終于慢慢放棄扎馬步，有點打通任督二脈的覺。

常保羅跟一個教士談了半天圣經，人家走的時候直接了個馬車，拉了一箱五十斤茶葉，回到教堂喝個夠。

不過后面幾天逐步小了差距。洋行門外停了好幾輛馬車，涌進來一群花枝招展的西洋郎，都是康普頓小姐的閨。

大家像看小猴子一樣圍觀林玉嬋。

“這就是瑪提到的那個有志氣的天足姑娘！”

林玉嬋神自若，像飼養大猴子一樣，給各位士泡茶。

淑們占據了所有沙發，開起茶話會。

“瑪麗，你看起來心低落。”有一人問，“難道你的家里有什麼變故？”

那個瑪麗的淑沒喝茶，扶著自己額頭點了點，紅著眼圈說：“家人給我寄來了亨利·梭羅先生的訃告。天知道我多麼喜歡他的作品，不瞞你們說，我時還曾和他有過一段友……”

眾唏噓安。

林玉嬋彎腰，收走了瑪麗面前的冷茶。

亨利·梭羅，國作家，生于麻省，代表作《瓦爾登湖》。

以為這是一群英國閨，沒想到里面混了個國人。

跑去找常保羅，低聲說：“容先生的咖啡庫存還有麼？”

國人跟茶葉有著相相殺的慘痛歷史。自從為民地開始，就被英國當茶葉傾銷地，賺走了大量民脂民膏，導致“波士頓傾茶事件”，間接引發北獨立。

國的國人開始抵喝茶。轉而青睞原產南洲的咖啡。

此時咖啡在中國屬于絕對稀罕的奢侈品，全上海估計湊不齊一個船艙的貨。但偏巧容閎在國生活多年，對咖啡有癮。

片刻之后，一杯手磨哥倫比亞咖啡端到了瑪麗面前。

“林肯總統剛剛宣布解放了華盛頓地區的黑奴。”送咖啡的中國輕聲微笑，“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您應當為您的國家——有著林肯和梭羅的國家——到驕傲。”

瑪麗錯愕了半天，才結結道：“你……你怎麼知道……”

“今天的報紙。”林玉嬋放下牛和糖塊，禮貌退下。

瑪麗和梭羅既然認識，應該是支持廢奴的北方人。林玉嬋意識到這點，才敢在面前夸林肯，否則只怕適得其反。

瑪麗道：“哎，小姐，你回來！”

端茶端咖啡的時候，眾閨還以為只是個普通中國婢。聊幾句才發現，懂真多！

人都有慕強凌弱的天。平時覺得中國人愚蠢無知，這才嫌棄避開；如今發現這姑娘原來是跟自己差不多的種，眾閨圖個新鮮，招呼也來坐坐。

林玉嬋笑著婉拒：“夫人們可以經常來這里喝茶聊天，我每天都在的。當然，買點茶回去用也行。”

康普頓小姐的閨也都是一群傻白甜。不過林玉嬋不打算和們做朋友。這些夫人雖然態度友好，但時不常冒出來的無心之言能氣死個人。

發展客戶就行了。把們的丈夫父親從中國勒索走的各種賠款銀子，好歹賺一點回來。

這一天，閨團滿載而歸。

此后數周，上海租界的許多洋商、領事、翻譯、軍，都日復一日地喝著同一種紅茶，每天上班，打嗝都是一個味兒，只能相視苦笑。

當然還是有識貨的。不久，林玉嬋又接到了幾家洋行的小額訂單，試著將這種有著獨特包裝、而且有慈善背景的制茶銷往歐洲。

……

天氣逐漸熱起來。上海進標志的黃梅天，悶熱的空氣裹著人，就算不運不勞作，在外面傻站著，片刻都是一汗。

關著窗，不一會兒屋里就蒸籠，把里頭的人變待宰的唐僧；開著窗戶吧，一日下來，墻壁家漉漉，角落里開始發霉。伙計們的工作效率也有影響。

常保羅令打雜的老劉專門收拾霉點，好歹維持一個健康正面的業務形象。

不過好消息很快到來。博雅洋行接到容閎來信，說道辦事順利，已購茶葉若干萬斤，預計某日某時到港，希能派人來接一下。

常保羅喜出外，念一句上帝保佑，開始拳掌，仿佛看到銀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的詩寫了一大本，雖然還沒見到姑娘面，但已經琢磨著攢錢結婚，工作有力。

經過這陣子林玉嬋的帶，以及親眼所見販茶的巨額利潤，博雅的伙計們嘗到了認真工作的甜頭，劃水劃得越來越不走心，就算偶爾打個牌，一聽見風吹草，也立馬撂牌散場，記分卡了也不在意。

這日大伙齊齊出去迎東家。常保羅順口說：“小囡，你看店哈。要是一個人害怕，就下門板。”

真把當實習生了。也不想想給沒給工錢。

不過林玉嬋不介意。等到容閎歸來，有用得著的時候。

笑應了，擺好桌椅茶，等客上門。

小洋樓已經不單單是商鋪了。經過西洋太太們的口耳相傳，已經了一個頗歡迎的下午茶聚會地點。盛夏的樹蔭里涼風習習，院子里擺上桌椅，喝一壺清香紅茶，那覺不要太適意。

林玉嬋的商業嗅覺果然很敏銳——這地方更適合做網紅老洋房打卡圣地。

不過今日客人寥寥，營業額也中規中矩。畢竟，很多人看到一個小姑娘看店，都只會過門不，等“真正管事的”回來。

林玉嬋覺得沒勁。

曾幾何時，的致富算盤經是這樣打的：先擺攤掙錢，攢足本錢自己開店，慢慢積累。

現在看來，就算當時走了那條路，到了“自己開店”這一環，還是會被卡住。

婦開店不是沒有，但都只是賣個餛飩包子小繡活。像這種高端洋行，如若只有個人管事，就會被很多人自劃歸到“不值得信任”的黑名單里。

要是真的執著于自己開店，多半得雇些男員工，才能正常跟別家競爭。問題是，有能耐的男人，哪個愿意屈尊喊一個草小姑娘當老板呢？

所以，有錢是沒用的。都說商商，廣州那些生意做大的豪商巨賈為什麼個個花錢捐頂戴，不是為了好看，實在是因為，權力和金錢相輔相。

難怪過去十三行的商人都癡迷做，連商名都帶“”字……

……

正在胡思考社會人生，冷不防后有人喊。

“妹仔，落單啦。”

林玉嬋猛地回頭，被這句鄉音拂得全一震。

某個商名帶“”字的十三行爺無端空降，盤踞在最舒服的綠皮沙發上，似笑非笑，招手。

正閑的發慌，笑逐開地趕過去，順手抄起個手帕汗。

“大，飲咩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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