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淞戰役二十年過去, 硝煙皆空，炮臺殘軀倒在晨里，灘涂中尚有留下的筑路痕跡。

不過現在炎夏時節, 水位上漲, 那路已經被江水覆蓋了薄薄一層。水清澈, 晃出淡淡的波紋，將那路基折曲折一條線。

細看之下, 水中還有細細的小魚苗, 梭子似的來來去去。

蘇敏皺眉。他也是第一次來此，環境比他想得惡劣。

他在船中常備雨靴, 自己倒是無憂。

他問林玉嬋：“沒帶雨鞋吧？”

林玉嬋連忙積極表態：“我可以赤腳走噠, 水又不臟。”

還涼快呢。

蘇敏像看妖怪一樣看一眼，冷冷道：“你不怕水蠱？”

林玉嬋一愣, 隨后面如土。

水蛭、吸蟲、還有各種林林總總的寄生蟲……古代對其認識不足, 統稱“水蠱”。

“綠水青山枉自多, 華佗無奈小蟲何”。農村里常見腹大如鼓、骨瘦如柴的病人，見之令人心驚。

林玉嬋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城里度過的, 加上注意個人衛生, 對古代寄生蟲病雖然有所警惕, 畢竟不曾同, 沒有那種刻在本能里的提防。

也幸虧有個同樣干凈的土著小爺時不常敲打一下，否則撲街都不知道怎麼撲的。

蘇敏半蹲下, 乖乖上去伏在他背上, 看他提起腳邊的包裹。

沉甸甸的。看形狀，里頭長長一桿槍。心里。

此時梅雨季過, 正值伏旱，天氣最是炎熱。即便是蘇敏有意選了清晨時分, 夜間帶來的涼爽也開始漸漸退卻，空氣中悶著的水汽。

林玉嬋清清楚楚看到，他的帽檐口開始浸汗珠。

“這里沒人，現形啦。”

自作主張地給他揭了帽子和辮子，出個欠砍的寸頭，朝他后腦勺使勁吹氣。

蘇敏被吹得連打幾個冷戰，小聲吼道：“別鬧！”

這姑娘越來越放肆，仗著“二十五分之一”，現在快騎他頭上來了！

哦不，是已經騎他頭上來了。字面意思。

林玉嬋輕聲一笑，又吹他脖子，笑看他強忍暴跳如雷。

軍訓啦！大學生活終于開始了！

教的發型也很真，茬茬的有點扎手，像個特種兵！

蘇敏特別想把扔旁邊沼澤里，咬著牙嚇唬：“這樣荒無人煙的地方，最適合謀財害命。傻仔不辨風險，今日孤零零跟我過來，一會兒有的是你怕的。”

上頭的姑娘噤聲片刻，似乎真的是被嚇住了。隨后溫溫的一笑，說：“風險我都評估過了，也都折算在價格里了。要是換了別人，我自會加碼，不會跟他簽這麼合算的約。”

蘇敏一怔。這個答案出乎意料。他本以為會被掐一下打一下什麼的。

原來在眼里，自己人品還值錢。

那就不好意思再嚇唬了。的發梢擋了他的眼，也只是手去，不再提意見。

“洋槍的原理，和中國的鳥槍火銃一樣。”蘇敏覺得有點氣，又或許是這丫頭突然沉了，短短幾十步路，走得跟西天取經似的，只好定定神，提前開課，“你連槍都拆過，也不用我多講。但須知，火威力大，用法不當，未曾傷人，先傷自己。”

林玉嬋想這不是常識麼，輕聲催促：“我會小心的——你先教我怎麼填彈嘛。”

這一步是最不悉的。以屈指可數的幾次觀經驗來看，訣竅還很復雜。

“沒學走就想跑。”蘇敏噎，“在裝彈擊發之前，你需要對各種突發況都有所準備——譬如，鉛彈卡住怎麼辦，跳彈啞彈怎麼辦，火`藥配比有誤怎麼辦，意外擊發怎麼辦，擊發后需要檢查哪些配置——你說啊。”

終于到了炮臺下的石階。他解氣地把往上面一丟，挑釁地問話。

林玉嬋：“……”

算了不逞能，好好從理論開始學。

也怪這年頭火太落后（以的標準），其實使用起來一點也不，時常出故障，需要各種手工矯正。蘇敏常使的槍，也就是上任金蘭鶴留下來那把，其實已有年頭，構造已然有些落伍。林玉嬋拆槍的時候曾經注意到，鐫刻的出廠年份是1835，和慈禧同齡，比還大十多歲。

蘇敏之所以能把那老爺槍使得像007電影里似的，無他，惟手爾。

“我聽說，剛和洋人打仗那會子，兵其實配了良的火，有些比洋人軍隊的還強，都是用銀子砸出來的好貨。”蘇敏說，“但訓練懈怠，臨陣問題一大堆。后來洋人繳了兵的火，發現許多還是原廠嶄新出品，一粒鉛彈都沒發出來過。”

他解開包裹，出一桿半人多高的燧發槍，遞給，“就是這種。其實用起來最簡單，我給船隊配的也是它。你先掂掂重量，一下。”

林玉嬋一把接過，兩條胳膊雙雙往下一沉。果然重量超乎想象。

雖然不是想要的小手`槍，但這種長管火才是當今陸戰的主流。默默檢查著它的里里外外——五千年歷史的天`朝上國，就是被它這冷修長的槍筒指著，一步步趴下服，了任人宰割的。

等慨完畢，抬起頭，蘇敏神復雜。

“方才有一半時間，你的槍口是指著我的。你的手了八次槍栓。”他平靜的聲音下面暗流涌，好像一座即將發的火山，“還好我沒填火`藥，否則我大該得死三回以上。阿妹，你很恨我麼？”

林玉嬋臉上熾熱，結結道：“沒、沒那麼多次吧……”

竟然都忘記檢查這槍有沒有上膛！

“懂什麼意外擊發了？”

認慫：“懂了懂了。”

“下次拿到槍怎麼辦？”

“先檢查有沒有火`藥……嗯，不能對著人。不能扳機。”

總結得全面。蘇敏挑不出刺。于是出火`藥和鉛彈，快速裝填進槍管和后槽。

“試試手。沒關系，苗頭不對我會躲的——就瞄沙洲上那對白鷺吧。”

這麼快就實彈了？

這回林玉嬋不敢有毫掉以輕心，像提著個定時炸`彈似的，先離他遠幾步，然后小心橫下槍管，雙手捧起來，學“三個火槍手”小人書封面里的作。

懵懵懂懂想，不用糾正姿態麼？

但教沒說，也就不好意思提。

“不打白鷺行嗎？”忽然回頭跟他商量，“打那塊石頭。”

蘇敏忍不住勾角。好像真能打準似的。

不過他還是照顧了的慈悲心，點點頭。

還提醒：“鉛彈會下落，抬高一點。”

說畢，走到后。

林玉嬋于是微移槍管，站在炮臺的缺口一側，想用心瞄準，奈何手臂不給力，沒半分鐘就開始哆嗦。太沉了 ！

搬了幾個月茶葉，覺得自己早就練一雙鐵臂了……

這槍也沒準星，槍口晃得越來越厲害。最后孤注一擲，撞大運般的扣了扳機。

耳邊一聲炸雷。直接騰空而起！

好像有只老虎猛撲過來，又好像肩頭被人狠狠踹一腳，手中的槍飛了出去。連都來不及，被無形的氣浪炸飛好幾米，后就是炮臺殘壘尖銳的碎石！

千鈞一發之際，后背一暖，整個人落在蘇敏張開的懷里。

他跟著退幾步作為緩沖，同時腳尖一點，接住了自由落的燧發槍，把它踢得豎在角落里。

林玉嬋被那巨大的槍聲轟得頭疼，眼前雪花一片，抓著他的手深深氣，竟然不爭氣的有點鼻酸。

……差點嚇哭。

這是人在面臨巨大危險時的純生理反應，控制不住。

蘇敏手拂掉額頭冷汗，捋順被吹的頭發。

“驚到了？”估著耳鳴退了，他附在耳邊低聲說，聲音淡淡的莫得，“知道什麼‘未傷人，先傷己’？”

林玉嬋蔫在他懷里不敢，帶著委屈哭音“嗯”一聲。

沒真正實踐過的人，很難切會火發時的巨大后坐力。在戰場上，這一時的踉蹌不穩，有時就是生死之別。

洋人高壯結實，尚且其害；清軍矮小瘦弱，戰爭時很是吃虧。

更別提林玉嬋這種先天不良的單薄，臺風一來都不敢出門的，被槍托一撞，基本上就風箏了。

蘇敏終于微乎其微地笑了一下，胡嚕胡嚕那個驚魂未定的小腦袋。

接連幾個下馬威，他很滿意地在臉上看到了敬畏之，終于不是原先那種“你快教我玩個新玩”的歡欣雀躍。

當年金蘭鶴也是這麼教他的。狠是真狠，肩頭的烏青幾天褪不下去。

“兵者，不祥之。”他記得金蘭鶴告誡他，“非君子之，不得已而用之……”

蘇敏那時年氣盛，搶過那把跟隨世伯多年的老爺槍，指著上面被磨平的雕花和斑駁的槍膛，不服氣地說：“可是你都用它用了好多年。”

金蘭鶴笑了，一臉絡腮大胡子跟著。

“因為現如今，就是那不得已的時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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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忽然覺得口，包袱里拎出皮囊水壺，一口氣喝個痛快，又掬了冷水洗把臉。

那滄桑無奈的笑聲依舊鮮活。它從記憶深涌出來，跟著他從廣州到了上海，飄來了荒涼的吳淞口，隨著方才那聲燧發槍響，在他耳中回。

炮臺一側，水流緩慢，波濤無聲。

蘇敏半摟著一個嚇壞的小姑娘，忽然有點弄不清自己在哪，多大，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