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大人, 您這就沒意思了。個人緒不能帶到工作里，這是過去您常說的……”

長長的走廊看不到頭。大清皇家總稅務司長赫德材筆，兩條長大踏步, 走路帶一陣風。

他邊, 小跑跟著個小巧玲瓏的中國姑娘。可憐材比例還算勻稱, 但跟旁邊的爾蘭大高個一比就了小短。為了追上他的速度，跑得臉頰泛紅, 說兩個字就口氣。

赫德今日一雪白襯衫、麻馬夾, 整個人瘦削而利落；林玉嬋穿著掩蓋曲線的中式襖，材卻是無端胖一圈, 覺得自己就像白雪公主邊的小矮人。

小矮人還救過公主的命呢。洋鬼子忘恩負義, 以后不救了！

當然這念頭也只是自己負氣想想。邊跑邊出手，指著墻上掛的工作守則, 第一行就是白紙黑字的“公私分明”。

“過去我的確曾給您帶來不愉快, 我表示深刻歉意；但用個人權力打無辜商販, 有違海關的職業神……”

維克多晃著一頭金發，抱著一盒文件, 哼著小曲迎面走來。

從他的角度, 第一眼看到的是林玉嬋, 立馬堆起笑, 打算調戲兩句。再一眼抬頭——

維克多瞬間一臉，默不作聲地靠墻讓路。

赫德甩不開。眉頭鎖得死。況且他必須承認, 剛才那一句令, 確實有點個人緒在里面。

他驀地停步。

地磚剛剛過，可鑒人。林玉嬋差點剎車失靈, 慣跑出好幾步。

赫德欣賞了兩秒鐘的狼狽相，然后板起臉。

“好, 給你一分鐘時間說服我，為什麼我還要相信你的人品。”

林玉嬋迅速立正站好。

義興的事是個大烏龍，避不過的彗星撞地球。要真解釋清楚，天地會的半壁江山就沒了。

頭腦里飛快地想著迂回之策。

“海關職員的年度考評合格標準里，允許百分之五的錯誤率。”起擋眼的碎發，幾乎是立刻接話，“那應該是我唯一一次判斷錯誤，應在容忍范圍之，頂多使我從‘優秀’降為‘良好’。況且義興的事，您也沒損失什麼……”

“我損失了一個可的節日夜晚。”赫德怒氣沖沖說，“我本應該租個畫舫，在里面飲酒賞燈。”

還有極其可惡的一次挫敗，被一個年輕的中國商人當猴耍。這他沒說。

林玉嬋一槍未中，立刻換個靶子，“博雅洋行虹口分號，我只四，另外六屬于華商容閎先生。與其花時間剖析我的人品，不如打聽一下他的口碑。”

赫德對這個“野三本”耶魯畢業的假國佬無，冷笑道：“我沒跟他打過什麼道，怎知他不會跟著騙我？”

林玉嬋心道，無理取鬧，小孩兒似的。

“當然，有這個風險。”坦然道，“但風險都折算在價格里了。我知道博雅的販茶業務剛剛開展，茶葉品類也比較單一，對您來說沒有信譽擔保，但我的價格也會更低。用三的差價，換一個‘小騙子為了尋開心專門針對您赫大人并且事后鋃鐺獄’的可能，是不是也有趣？”

赫德咬牙道：“狡猾的中國人。”

“——正是你喜歡的。一個愚蠢的中國人能把你氣死。一群狡猾的中國人反而能激發你的斗志。”

反正又不拿海關工資了，他還能把開了怎地？

海關又沒有執法權，他還能把抓了？

赫德也不是第一次見識的伶牙俐齒了，心里深這姑娘英文進步真快，語法錯誤都見。

不過林玉嬋的下一句話要真把他氣死。

說：“赫大人，工作不順，找個柿子，十分理解。我可以繼續洗耳恭聽，等您消氣，然后回崔先生的辦公室繼續談。或者，如果您愿意分一下目前的難題，作為有求于您的乙方，我可以裝一回孫子，免費幫您出點餿主意。”

--------------

從赫德開始跟無理取鬧起，林玉嬋就約覺得，自己今天約莫是撞槍口了。

他年紀輕輕做到海關統領，手下一半都是上屆的老人，在他們面前他必須比任何人都顯得老干。還有日常打道的中國員，年紀比他大一兩倍的比比皆是。跟這些垂暮之人，說什麼話，怎麼說話，怎麼得地說話……這都是學問。他必須迫自己，每日像一架上滿了油的機一樣，按部就班地高效運轉，不能出半點差錯。

赫德畢竟是人，不是機。林玉嬋設地替他想想，如果居此高位，也沒法日日夜夜的機械運轉。

也需要發泄，需要蠻不講理，需要口，需要意氣用事……

洋人高人一等，手握大量錢鈔，平日里的減渠道有很多：跑馬場下個注、秦樓楚館里來個偎紅倚翠、街上揍揍華人、再不濟回家訓訓老婆孩子……

很不幸，由于份和信仰的限制，這些赫德一樣都沒機會做。

所以，當他的海關里突然跑來一個年輕魯莽的“外人”，鋒芒畢蠻不講理，又恰好有個小辮子在他手里攥著……

簡直是個完的撒氣沙包。

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林玉嬋無端被他針對，一開始還有點委屈，看到“公私分明”那四個字時，一下釋然。

赫德這子氣終究會過去。要是他真把個人緒帶到工作場合超過半小時，他這海關總稅務司的職位就該換人了。

當然這些都是的個人判斷。

但就算判斷失誤，最慘也不過是從后門被趕出去，除了臉面，有何損失？

林玉嬋從做妹仔開始，拋頭面一年多，何時在乎過臉皮？

林玉嬋放了一陣槍子兒，不再多話，神下來，轉而凝視走廊墻壁。

那上面掛著小黑板，黑板上方格縱橫，筆寫著出勤考評之類信息。

為了照顧海關里眾多洋人的高，黑板掛在頭頂位置，稍微一搖晃，筆屑就落一臉。

現在沒有無塵筆，黑板上的字跡時常掉渣，引人噴嚏。

撿起旁邊掛著的抹布，捂著鼻子，踮起腳，認真掉多余的筆印。

心中升起懷舊之，自言自語：“管走廊衛生的仆傭是不是換人了？筆屑不干凈，對心肺不好的。”

黑板旁邊是布告欄，一層層著各種通知和政令。有的沒揭完整，邊邊角角摞著碎紙片。林玉嬋舉起胳膊，一一上手清理。

海關總署的業務量比粵海關高一個數量級。赫德再事無巨細，也無暇管理這些細節。

他沒管。不知怎的，想起這姑娘在手下干活的爽利日子。

“劣質膠水，又不及時清理，這木料用不長久。”林玉嬋輕聲點評，“布告板是從歐洲進口的吧？好大一筆開銷，可惜浪費了。這筆錢可以多雇兩個華人審計員呢——或者把負責采購這個的家伙給開了。我猜是個洋人，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揭過一層舊通知單，忽然雙眼定住，將那上面的容仔細看了看。

“茲允許英商洋行旗下艦船申請免稅通航票據……”

眼前一暗，赫德近前，擋住了黃銅壁燈的。

“林小姐，帶樣品了嗎？”他深深的眼窩里依舊寒氣人，的線條卻已和起來，“我試試你的茶。這邊請。”

--------------

“首先，我主持的‘競標’不會像崔先生說的那樣，為充斥下流俗活的中式際盛宴。”

赫德說完一句話，林玉嬋點點頭。但他注意到，那細長的眉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也不知是因為“下流俗”這個形容詞，還是因為“中式”二字。

“我關心的是，我的雇員不會因為喝不到像樣的每日紅茶而喪失工作的勁頭，每一個來到海關的訪客也會從我的茶杯里得到一個優秀的第一印象。”

他呷一口茶，繼續道：“但選的商號，都是資本雄厚的洋行，海關的納稅大戶。這也是我給他們的一點回饋福利。此事我并沒有在公開的招標啟事上注明，今日把你吸引了來，也屬我思慮不周。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唔，茶不錯。不是那種靠牛和蜂才能調出味的爛大街的貨。”

赫德語速很快地說完，看著辦公桌后面的那張小臉明亮起來，兩頰白里紅，慢慢涌上來。

不施脂，只發辮里一朵裝飾小白花。比起尋常中國姑娘那種滿頭金釵銀飾晃悠悠，顯得秀而利落。

“不過，有條件。”他懂得拿人緒，等高興起來，才話鋒一轉，嚴肅道，“你剛才說……有求于我，可以做一回我的孫。”

林玉嬋表僵：“……裝孫子。這是個俚語詞組，沒有之分。”

“無所謂，”中國方言這麼多，學個粵語學個話夠了，赫德不給自己添麻煩，“我這里正好有個小小難題，不方便讓我手下的職員出面，倒是可以讓你試試。如果你能幫上我的忙，那我很樂意在競標名單上，給你加個位置。”

林玉嬋：“愿聞其詳。”

說完這四個字，角繃不住，微微往上翹，翹一個初一的小月牙兒。

赫德要面子，上說“小小難題”，其實可能已經把他折磨得焦頭爛額，不然怎麼上來就找撒氣。

盡管馬上抿住，但赫德也立刻發現了這個詭異微笑，暗自咬了牙。